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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祥伟中篇小说断指

中篇小说断指作者柏祥伟阴天,没有一丝风,看起来要下雪了。冷气灌进嘴里,扎刺得嗓子疼,大街上的人都穿着厚重的棉衣,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我走在鲁南这个小县城的大街上,我踢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我的脚步跟着石子滚动的方向奔跑,天快黑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两个多月里,我一直走在路上,我走进了山西那些山沟里的数不清的小煤窑,我两手空空的走进去,又两手空空地走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找不到我爹了。我已经忘记我爹长得是什么模样,山西小煤窑的人没有谁听说过我爹的名字。也没有谁关心我为什么要找已经死去的爹,有些人听说我找爹,他们就对我说,你爹已经死了,你爹没白死,他用他的死挣了八万块钱,你还找他干什么?他们说,你爹被砸在了地下,你找不到你爹了。他们说,你要是真找到你爹,这八万块钱就不能再给你家了。我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他们为什么总是把我爹和八万块钱联系在一起呢?可是我问过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你爹就是因为八万块钱才死的,他们说,八万块钱买下了你爹的命。他们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家,说不定你爹的灵魂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你赶紧去追吧,你要是追上你爹的灵魂,你让你爹跟着你走,你爹的灵魂就不会迷路了。我信了这些人的话,我决定不再找我爹的尸体了,我在砸死我爹的小煤窑的地上,抓了一把干燥的黄土,我想我爹肯定在这片土地上淌过汗,掉过泪,吐过痰,撒过尿。有我爹扔掉的廉价烟头和他喝过的劣质白酒,有我爹的悲伤和愤怒,得意和失落,思念和遗忘。我找不到我爹的尸骨,我想带走这里的一把黄土,就当我爹的骨灰也好。我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干瘪的牛皮袋子,我捧了两把脚下的黄土装进袋子里,朝着回家的方向朝回赶。一路上刮着风,下着雨,天阴了又晴了,太阳出来又落了,呜呜的风从我耳边划过,我听到了无数死在异乡的灵魂正借着风力朝前跑,我想努力从这些慌乱无措的灵魂里分辨出哪一个是我爹。我对着呜呜的风说:“爹,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带你回家。”呜呜的风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一阵风在我耳边打了个旋儿。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咳嗽,没错,的确是我爹咳嗽了一声。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我爹咳嗽时的模样,他一定又是在边咳嗽边眨巴眼皮,他自以为我和他心有灵犀,我和他默契配合,心神领会,我对着风声说:“爹,我听到你咳嗽了,你等等我。”我浑身充满了劲儿,就像被风鼓胀的衣裳一样饱满。我加快脚步追赶着我爹的灵魂,虽然我看不见风,看不见我爹的灵魂,但是我听见呜呜的风声了,我听见我爹的灵魂在呜呜的风声里奔跑。我边跑边扬起胳膊,对着看不见的风招手,我希望爹能看见我挥动的胳膊,风声从我耳边刮过来,又不停留地刮过去,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无休止的刮过来又刮过去的风,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我觉得我双腿发软,实在不能再坚持跑下去了。这时我听到我爹嘿嘿的笑声,他的笑声肆无忌惮,像看不见的刀子,把呜呜的风割得支离破碎。风慢慢消失了,我爹的笑声也随风远去,我停下脚步,才发现我来到了这座小县城旁边的河边上。河岸对过灯火辉煌,车流不息,我翘首朝城里的大街张望,我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我爹的灵魂的去向。我闻到了城市里的烟火气息,我的肚子咕咕乱叫,我垂头丧气,踢着一块石子,沿着河岸的堤坝朝城里走,我这块石子看成了我爹的灵魂,我恶狠狠地踢打它,咒骂它,我把它踢飞了,然后快步赶上去,再恶狠狠地踢飞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踢它,连我自己也听不到我咒骂它什么。我边骂边踢,我顺着城里的大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我低头踢石子,抬头骂人,我在低头和抬头的时候,我还没忘了留心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留心每一个可能像我爹的中年男人。我看着那些走或坐的男人,没有谁用正眼看我,他们不会像我爹那样咳嗽,也不会像我爹那样无故嘿嘿发笑。他们只是像一棵棵被冻僵的树一样让我感到没有一点暖意。我对着灰蒙蒙的天打了一个喷嚏,我揉了一把鼻子,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穿过去,他穿着蓝色的棉衣,带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一个不算饱满的布袋,他蹬自行车的动作就像鸭子一样一撇一撇,真是难看极了。我想告诉这个男人,骑自行车也要骑得像模像样,我爹说过,坐如钟,站如松,骑车一阵风。我刚要追上那个男人,却发现男人驮着的布袋里漏出了米粒儿,白色的米粒儿从布袋里漏成一条线,就像孩子的尿柱一样丝丝沥沥的泼刺在地上,路面黑,米粒白,米粒滚落在路上,断断续续的,随着这个男人的自行车的车辙蔓延在路上。男人浑然不觉,依旧缩头骑车朝前走。我对着男人的后背喊:“喂,你的布袋漏米啦!”我接连喊了几遍,直到我追上那个男人,对着他围着围巾的耳朵大喊:“你的米袋漏米啦!”男人惊梦似的瞥了我一眼,扭头朝后看,他看到了正在漏着的米撒成一条线,自行车猛地摇摆了一下,男人叉腿跳下了自行车,抬脸顺着米撒成的米线朝朝前看,由近极远,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自行车靠在路旁的法桐树上。他攥紧了拳头,很快又张开了。我听到他骂了一声:“姥姥!”他骂完这声,便弯腰捡起身下的米粒儿,他的手指捏着米粒,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地上的米骂了一句:“姥姥,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我不同意他的话,比起我爹被砸死在煤窑里,掉几粒米怎么能算倒霉呢?我忍不住跟上去问他:“喝水怎么会塞牙呢?”男人转脸看我,我这才发现他脸上架了一副瓶底般厚的眼镜,他的眼珠儿躲在镜片后面,使得他的瞳孔放大到几乎是僵直的眼神。他就是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怪物似的,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忽然摊开双手对我说:“我下岗啦,我的单位破产啦!我十年寒窗苦读,上完大学,没想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我被他的叫喊惊了一跳,他摊开的手哆嗦着,面目也在叫喊中显得狰狞可怕。他的眼珠儿在镜片后面弹跳着,好像随时都要迸出来。“你知道吗,快到春节啦,这袋米是政府发给我家的福利,我家现在正在等米下锅。”不容我和他说话,他又摆动着双手对我喊:“你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吗?就是我老婆在灶台上烧开水了,我孩子端着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开水,就等我回家把这袋米下锅吃饭呢!”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话,我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了,我想起在课本上学的一句话,我对他说:“你混得真惨,人家都食有鱼,出有车了,你还在等米下锅,你丢了工作,可以回家种地呀,种地是不会失业的工作。”男人似乎不理会我对他的讥讽,依旧抖着手说:“我失去了工作,也没有属于我的土地,我现在没有是工作的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我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我上有爹娘,下有老婆孩子……”我打断男人的话,我对他说:“你真好,你还有爹,我连爹都没有了。”男人似乎不介意我打断他的话,他好像也没听到我说什么,他收起摊开的双手,弯腰蹲在地上捡起米粒。米粒太小了,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着暗淡的白亮。男人捏着地上的米粒,他探着头,厚厚的眼镜片几乎触到了地上。他的模样真是滑稽可笑,可是我又觉得笑不出来。我蹲下身,帮忙给他捡米粒。他忽然抬脸对我说:“有爹没爹都得活着,咱们都得好好活下去,直到活到死。”我说:“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男人说:“命只有一次好活,你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所以我活得再苦再难,也从来没想过死。”我说:“可是我爹就死了,他用他的生命换了八万块钱。”男人怔怔地停下捡米,他听说我爹被砸死在山西的小煤窑里,他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圆了。男人的嘴里喷出一口热气,他把米塞进棉衣兜里,对我说:“你爹肯定是不想死,他被砸死在煤窑地下的时候,他也不想死,只不过活该他死,他就不得不死了。”我说:“是啊,我爹的确是死了,我都听到我爹的灵魂回家了。”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我说:“我听到我爹的灵魂随风呜呜地跑,因为我听到了,所以我相信我爹有灵魂。”男人低头拾米,他对着路面嘟囔:“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什么都没啦,哪里还什么灵魂,那都是自我欺骗的借口。”男人蹲着身子,挪着脚朝后倒退着拾米,他身后的街面被他布袋里漏出的米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弯弯曲曲的白色的米线。行人从他身旁走过去,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我和男人身边穿过,带着呼呼的风声,把地上的米粒刮散了。男人忙不迭地用手拨拉着米粒,他连同地上的石子和灰屑都装进了口袋里。他装满了棉衣的口袋,又朝棉裤里的口袋塞满了米粒里,他站起身,捶着后背说:“去他娘的,我腰疼,不能再拾了。”他说着歪斜着身子走到他的自行车旁,他把自行车扶正,把漏米的布袋翻过来,他低头检查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歪斜着朝前走,他走了几步,忽然扭头对我喊:“我决定明天开始挣钱去,你跟我去吗?”我不知道,这个冬天的风从山西的小煤窑里挟裹着我爹的灵魂,我爹的灵魂引导着我来到这个小县城里,就是和这个戴眼镜的下岗工人相遇吗?这个落魄男人用他穷困潦倒的嗓门吆喝我去和他一起挣钱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我爹在夜空里的咳嗽,本来我不想和这个斯文扫地的下岗工人一起挣钱,可是我得到了我爹的暗示,我爹同意让我跟着他一起走。我相信我爹说的话,我觉得我爹就是我爹,在生活和人之间,我爹做得最好,他是用心良苦的,他是出类拔萃的,他能像鸟儿一样飞翔,也能像鱼儿一样潜入,他能屈能伸,在生与死之间,在黑与白之间,在阴阳两道之间,我爹做得游刃有余,胜似闲庭闲步,他能恣意大口喝酒吃肉,他能从容拈花惹草,他能盘腿坐看云起,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虎父无犬子,我只能做得比我爹好,不能给我爹丢了脸,我不能侮辱了我爹的名声。那天晚上,我背着我爹的骨灰,我身上唯一的行囊,我和这个下岗工人走在去他家的路上,他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半布袋大米。他一路摇摇摆摆,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答应和他一起去赚钱,他邀请我今晚去他家住一夜,明天一早跟他去赚钱的地方。他告诉我,他姓姚,他爷爷给他起的名字叫姚学正。他抱怨他这个名字太古板了,古板得像一块砖头,他说那个上过私塾的爷爷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腐朽的名字。他说他想飞,可是没有翅膀,他想逃离这个让他不堪重负的小县城,他在省城上过大学,他年轻时游过山玩过水,他吃过海参鲍鱼,品过茗茶参汤,他没想到会混到狗日的这般凄惨境地,他以为是生活故意给他的恶作剧,他以为是上天故意让他这般苦难,先利其心志,劳其筋骨,在让他成器。他大声说话,大声骂人,说话和骂人时还不忘嘿嘿发笑。姚学正一路上不住嘴地对我说话,他不在意我听不听,不在意我对他的话做出的反应。他好像是要把这些话吐出来,像吐掉一口痰一样不吐不快。我跟在姚学正身后,尾随穿过了县城的一条由东至西的大街,在城西的护城河旁,他带我拐进了一片低矮平房的大院里。灰白的月光落在院子里的树木上,高低不一的树木像一群发呆的人一样盯着我,没有鸟叫,没有风声,只有月光不动声色地落满了院子。姚学正扭头看看我,他抬手指着黑暗里的一片木门说:“到我家了,来,今晚睡在我家吧。”我说:“这是哪里?你家的院子这么大?”姚学正指着四周的树木说:“这就是我原来的工厂,当年热火朝天,鼓舞人心的工厂,现在垮台了,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了。”姚学正推开门,猫腰蹑手蹑脚地靠近亮着灯的屋门,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米来了,同志们,米来了。”屋门开了,灯光泼出来,先是跑出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跟着一个齐耳短发的女人也跟着出来了。这应该是姚学正的一家三口人了。姚学正冲我摆手,对女人说:“咱兄弟,没爹了,以后跟我一起混生活了。”女人打量我一眼,轻声问我:“你爹呢?”没待我回答,姚学正对他妻子说:“他爹因为八万块钱砸死了。”女人现出没听懂的模样,我对女人说:“这么说才对,因为我爹被砸死了,所以他才得了八万块钱。”女人像是听懂了,她点点头,又突然摇了摇头,走到自行车跟前,摸索着解起了捆住米袋的绳子,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八万块钱一条命?这行情,贱卖了啊。”那天晚上,我吃了姚学正的老婆煮的两碗米饭,躺在姚学正家西偏房的木床上。这是自从我出来寻找父亲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睡觉,第一次在家里吃饭。虽然这不是我的家,但是现在我躺在木床上,盖着软和的棉被,看着墙上贴着大红大绿的年画,闻着柴米油盐的烟火味儿,我确实体会到了家才有的感觉。窗外的月光烟雾一样漂浮,从窗棂里透进来,洒在床上,无声无息,这是一种明亮的静谧,应该只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明亮。地狱里没有,天堂里应该没有,这应该只属于活的人才能看到的明亮,它是不可复制的,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亮。只有活着的人用他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亮光。我定定地看着这种奇妙的光亮,忽然被这种顿生的感悟感动了自己,是啊,活着就是光亮,是光照亮了活着的人,让活着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我觉得眼泪模糊起来,我闭上眼,感受这种奇特的感动,是因为我为我活着而感动吗?我还年轻,我的活着才刚刚开始。而我爹,他却用死结束了活着,他逃避了光亮的对他的照亮,他用死证明了他活着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用活和死两种不同的方式赚取了八万块钱。我觉得我的心在哆嗦,我紧咬着的嘴唇生疼起来。我强忍着疼痛迫使自己睡觉,我想在一个人没有去路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做一件可能的事,应该是比较明智的举动,就像我明天要跟着姚学正一起赚钱一样,我也要尝试赚钱是一次什么样的过程,跟着这个破落的下岗工人,去赚注定不会太容易得到的钱。这是挑战别人,也是挑战自己。嗯,没错,我去赚钱也是挑战我那个用死的方式赚到了八万块钱的爹。我呢,我是否能用不死的方式赚到比八万更多的钱呢。我要是能赚到足够多的钱,给我娘,给我妹妹,让我砸死在地下深处的爹知道,他的儿子也会赚钱。我觉得我刚睡着,忽然听到我爹的咳嗽声,是从屋顶上传来的,清脆,响亮,像是一块被霜打的石头一样干硬,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砸在月光里的地上,我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影子朝床边晃过来,我看清了是我爹的模样,他嘿嘿笑了两声,让我确定了这个嘿嘿发笑的男人的确是我爹,他搓着手走到我床边,挨着床边坐下。我张开嘴,喊了他一声爹。我觉得我想哭。我说:“爹。”我喊完这声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是满肚子的话在嗓眼里翻滚,却被这个爹字被堵住了。我想极力吐掉这个字,我想对我爹说话,我想说出这十年里一直想说的话,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张开的嘴巴啊啊了两声,就觉得热辣辣的泪水淌满了脸。我啊啊的哭出声来,我在看见我爹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用啊啊的哭声来表达我的心情,我用啊啊的哭叫声问我爹,你怎么舍下我和我娘我妹妹就走了,你怎么就被砸死在小煤窑地下了?我有无数个怎么想问我爹,可是这些问题却憋在我胸膛里打着滚儿,撞击得我胸膛疼起来,我捶打着胸膛,我想撕开裹着胸膛的皮肉,让这疑问迸出来,血淋淋的迸在我爹脸上,让他逐个回答我。我爹似乎被我啊啊的哭叫惊住了,停止了搓手,把他的手掌抚摸在我脸上,他不说话,只是一把一把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我拨开了他的手,我用我十八岁的手掌拨开了我爹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我抓住了他的衣领,使劲摇晃着他。他任凭我摇晃着他,像一棵在狂风中摇摆的树一样沉默。明亮静谧的月光里,我看到我爹也掉泪了,他的泪水粘在层层皱褶里,他似乎是哽咽了一声。我爹说:“我知道你会去找我,我回来啦,我不走啦。”我停止了哭叫,刚想问我爹为什么不走了?他要去哪里。我爹摸了一下我的脸,又说:“你现在看到我的只是我的魂魄,我把我的魂魄附到那个下岗工人身上,我和他一起帮你赚钱,帮你过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我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没想到我爹死了还阴魂不散,还要跟着我。我不知道我将来的日子会去做什么,我只想找到我爹。可是现在我爹主动来找我了,他要帮我完成我以后该做的事。我说:“爹,你希望我以后做什么呢?”我爹说:“我希望你先赚钱,然后成家,先立业在成家,你要有体面的职业,美好的爱情,完美的家庭。当然你还担负着很多责任,比如养活你娘,扶持你妹妹长大成人,你有老婆,孩子,你还有事业。怎么说呢,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把自身的潜能价值体现到极致,不留一点力气,自己要舍得榨干自己最后的能量,这样你才没白活一辈子,你才没白来这个世上走一遭。人活着为了什么?人活一口气,人有脸树有皮,人就为这张脸活着,什么叫脸,脸就是脸面,就是有文化的人说的尊严,人就是要为自己的尊严活着,人活拼命也要活到死,就是一张脸面活下去……”我没想到我爹能啰啰嗦嗦说这么一通话,我刚要打断我爹的话,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响,一阵冷风扑在我脸上,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看见姚学正推门进来了。他踢踏着走过来,我转头寻找我爹,发现我爹的背影朝姚学正走过去,他的影子像纸一样薄,被冷风吹到姚学正身旁,他像是故意要和姚学正迎面相见,我惊得张大嘴,我担心我爹会撞着姚学正,可奇怪的是我爹的影子晃晃悠悠,就像泛起的池塘里涟漪一样,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贴在姚学正身上,又像水纹一样消失了。我惊得张大嘴巴,姚学正对我说:“天快亮啦,咱们准备起身吧。”他过来拍了拍我肩膀,我闻到他嘴巴里喷出一股隔夜的酸馊味儿。我才回过伸来,觉得自己合上了嘴巴。我说:“咱们要到哪里去?”姚学正说:“去赚钱啊,我想好了,我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威海的造船厂,家产十几个亿,咱们去投奔他吧!”我说:“你以前为什么不去呢?”他说:“我以前不想去,可是我见到你以后就想去了。”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他又说:“我听你说,你爹一次就赚了八万块钱,我就想出去赚钱了。”我还是没听懂他的话,难道他也要像我爹一样用自己的命去赚八万块钱吗?这个傻逼男人,他只能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去干别人干过的蠢事吗?他看我愣怔着看着他不吱声,他居然有些得意的笑起来了。他像昨晚在路上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又补了一句:“我现在知道钱是他妈的好东西了,一分钱难道英雄汉,这话真实在!我没钱连老婆孩子都跟着我吃苦受罪!所以我要赚钱!”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掌攥成了拳头,举起在头顶上,有些恶狠狠地说:“我要赚钱,像你爹一样赚八万块钱!”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我分明听到,这笑声和我爹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让我目瞪口呆,又觉得热血沸腾。嗯,没错,很多年没有这种激昂慷慨的感觉了,我很久没有这种让我坐立不安甚至是手足无措的时候了。我看着姚学正壮志满酬样子,想起十年以前我爹力拔山河盖世兮的勇气,我觉得真的找到我爹了。没错,我找到了我爹活着的劲头,我找到了我爹人活一口气的精神气儿,虽然我没有找到我爹,没有按照我娘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我找到了我爹活着的精神,我爹在冥冥之中告诉了我人该怎么活着,人活着就活出个人样来,不能像猪狗一样活着。我长大了,我是个长大了的男人,男人就是我爹那样的男人,虽然不顶天立地,虽然没有丰功伟绩,虽然没有给我留下万贯家产,但是我爹从不胡吃海喝,也不赌博养女人,他用别的男人不敢做也从来就想不到怎么做的方式完成了他作为男人的过程。他像一棵卑微的小草,从坚硬的岩石下面挺着头皮钻出来,他活得不精彩,没有花朵的香气和绚丽,他活得不伟大,没有大树一样惹人注目的高度,他不足以让人仰视。在外人眼里,他甚至是用最卑劣的手段和方式完成了一个男人活着的过程。但是他是我心目中的爹,他指引我该怎么活下去,现在他的灵魂在陪伴着我,让我鼓足勇气活下去。想到这里,我开始穿衣下床,随姚学正走出门外。天刚放亮,风停止了,灰白的天地之间,冷气干硬,每走一步都像是很费劲地踢开什么东西似的。姚学正的脚步很轻,蹑手蹑脚,我觉得他像是生怕惊动了正在熟睡的妻子和孩子。他拉开大门的时候,门板吱呀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惊得我也跟着姚学正屏住呼吸。我刚要迈出大门,听到一声爸爸喊过来,我听出是他儿子喊他,那个圆墩墩的虎头虎脑的孩子,他发出这一声爸爸清脆响亮,刺破了干硬的空气,不依不饶地钻入了我的耳朵。“爸爸,你真要走吗?”姚学正转过头,我看到他儿子正扒着窗户朝我们这边看,他圆墩墩的脸蛋紧紧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他瞪大眼睛,像是把整个小脸蛋都贴得变形了。姚学正张开嘴巴,他张开了又合上,他看着儿子,儿子的身后是他的妻子,他妻子托着他儿子,她们母子俩贴近窗户看着我和姚学正。姚学正的嘴巴哆嗦着,他没挪动身子,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半响,我听到姚学正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说:“儿子,我走啦。”我还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又听到一声喊:“儿子,我去给你赚钱啦,你在家乖乖的听话,等我回来吧!”这是一声呐喊,声嘶力竭的喊声,像是喊给他儿子听的,也是喊给他妻子听的。姚学正喊完这声,抬手冲他的妻子和孩子挥挥手,低头冲出了门外。我追着他出去,看他大踏步朝前走,他的脚步踉跄,踢踢踏踏地响在寂寥无人的大街上。我快步追上他,看见姚学正正抬手擦着眼,他的眼睛泪汪汪的,手背上也沾满了泪水。这个男人居然哭了。我顿时心生鄙夷,他怎么能哭呢,一个男子怎么能轻易掉泪呢。我说:“老姚,你怎么哭啦?”老姚低头擦泪:“不知道,就是想哭。”我说:“老姚,我爹离开家的时候就没哭,你怎么能哭呢?”老姚说:“我没有你爹坚强,我想哭。”我说:“你应该抬起头来,别回头,朝前看,你朝前看就不哭了。”老姚听了我的劝说,擦了擦眼,抬起头来朝前看,脚步也显得稳当起来。我和老姚经过这个小城的超市,网吧,菜市场,邮局,理发店。太阳从东方的楼群里冒出头来,光线刺得云彩四处迸飞。大街亮起来了,有班车来来驶过,有进城的摩托车突突的穿越我身边,街边的饭店开始冒烟,弥漫着干爽的烟火气息,几个清洁工人无精打采地挥动着扫帚,不时对着灰蒙蒙的街面打起哈欠。快到车站的时候,老姚忽然止住脚步,扭头打量着我。他咳嗽了一声,忽然嘿嘿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我分明听到了我爹的咳嗽和笑声,从老姚嘴巴里发出来,我觉得我的头发霎时间倒立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窜上来。我知道,我爹的灵魂真的附在老姚身上了,现在他是借用老姚的嘴巴在对我说话。其实我不希望我爹的灵魂能支配老姚的言行。老姚刚才离开家门掉泪的时候,我觉得其实老姚很可怜。在特殊的时间里,落泪的男人,就像遭到痛打的落水狗一样,让人心生恻隐。我担心我爹会利用老姚的身体去做老姚不想做的事,我鼓足勇气,看着老姚。“老姚,你、你笑什么?”老姚盯着我,忽然说:“我年龄比你大二十岁,你不该叫我老姚。”“我不叫你老姚叫什么?”“我觉得,要是你叫我爹,我就更有信心去像你爹一样赚钱啦。”“我怎么能叫你爹呢?”我说:“我爹已经含笑九泉下啦。”老姚瞪起眼说:“可是,我已经从心里把你当做我的儿子啦。”我说:“可是我没把你当做我的爹。”老姚说“打仗还需父子兵,赚钱也一样,齐心合力,才能赚钱呀。”我说:“因为赚钱,你才让我叫你爹吗?”老姚很认真似的点点头。我摇摇头,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爹的。”我这话像是当头一棒,老姚低下头,没再说话。他缩着脖子,闷头走了一段路,忽然仰头对着天空嗷嗷叫了两声,他的叫声尖锐凌厉,带着血腥的气味,我捂住耳朵,看到老姚叫完这两声,又闷头不说话了。好像刚才的叫声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从来就没叫过一样,他停下脚步,慢吞吞对我说:“白皮,前边就到车站了。”我和老姚到达威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个沿海城市比内地的城市干净,街道宽敞,楼房整齐。也许是快过年的原因,大街上的人不多,偶尔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像是零落的掌声,欢迎我和老姚这两个来淘金的男人。离开车站没多远,老姚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旁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他眯眼看着纸片上的一串数字,拨打了号码。他把听筒放在耳朵旁,随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拨打电话的动作,他的神情显得焦灼起来,他不时地挪动着脚步,像是怕冷似的狠劲跺着脚,阵阵冷风刮过来,扑打着老姚的棉帽子,使得他不得不眯上眼看我。“靠!这个来福,他怎么不接电话呢?”老姚看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发财了,官大了,难不成架子也大了?”老姚说着又拨打了一遍电话,这次他是瞪大眼摁着电话机上的键盘,他摁下一个数字,嘴里也跟着念出声来。他使劲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看起来听筒要把他的耳朵挤扁了。“我和来福是铁哥们,上大学时我俩睡上下铺,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老姚跺跺脚,把听筒换到右边的耳朵上,唯恐我不相信他的话似的,他跺着脚继续说:“大三那年,来福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给睡大了,他不负责任,竟然医院流产,那女生,流产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一样,为了狗日的爱情,真他娘的可怜!”我不懂什么叫爱情,我没搭理老姚的话,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我看到老姚说着,还是失望地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他肯定这会正忙着呢,他打理这么大的事业,肯定是日理万机。”老姚说着,忽然有些自我解嘲地嘿嘿笑了两声。我以为这又是我爹在他身体力发笑,难道我爹已经知道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我爹不主动和我对话,我也没办法和他沟通。我不想打击老姚,但是天黑透了,此时我们面对的是到哪里睡觉。我说:“联系不上你同学,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老姚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又转头看遍了四周林立的楼群。他砸吧了一下嘴巴说:“我知道来福造船厂的地址,干脆咱们步行去找他吧?”我说:“天黑了,咱们该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再去找他。”老姚闷头呆了呆:“我带的钱只够咱们来的路费,咱们没有多余的钱来住旅社。”老姚说着,忽然盯着我说:“你有办法住免费的旅社吗?”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花钱住旅社。我知道,我爹肯定是有办法的,可是现在我爹的灵魂沉默了,就像被风吹破的尿泡一样瘪住了他的嘴巴。他像是故意不帮我们想办法,故意在冥冥之中看我和老姚身处困窘里的状态。那天晚上,我和老姚蹲在避风的墙角里,各自啃掉了他老婆烙的面饼,干硬的饼渣儿噎得我伸长了脖子,又不得不闭紧嘴巴,生怕无缝不入的冷风灌进嗓子里。老姚抹抹嘴巴上的饼渣,憋住嗓子对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白皮,你会苦中作乐吗?”我说:“我不会。”老姚又说:“当年你爹出来闯世界的时候,肯定也不是一帆风顺吧?”我说:“我听我娘说,我爹从来不被动地吃苦,他总是主动去避开苦难,他在自我挑战的过程里摆脱了苦难的困扰。”老姚说:“我知道了,你爹比我优秀,所以我要向他学习。”老姚伸着脖子打了一个滞闷的饱嗝:“白皮,你应该像你爹学习。你应该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虎父无犬子,你懂吗?”我说:“我懂,我一直在向我爹学习。”天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亮被冷风吹得漂浮不定。我和老姚按照造船厂的地址,低头朝大路走起来。黑夜里的风越来越强劲,好像是因为没有了阳光的束缚,冷风肆无忌惮地狂奔起来,它们像一条条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我和老姚,逼迫着我们没有停下来的间隙,只能像陀螺一样绕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无休止的转圈。我觉得我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停了下来就睡着了,睡着了又开始走起来,走起来又睡着了,我在梦里走着,又像是走在梦里,我走着却像是睡了,我睡了又像是走着。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听到老姚喊:“姥姥,可算找到了!”我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我看到老姚的脸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灰白,他的眼珠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楼群,他握紧了手指,嘴巴哆嗦着,老大会儿,忽然对着那片厂房喊了一声:“来福,哥们,我来啦!”我被他的喊声吓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姚又喊了一声:“威海,世界,我来啦!”他的叫喊尖利,划破了那个寒冷早晨的寂静。让我想起他离开家门的时候,对着他儿子喊叫,坚硬里带着温热的辛酸。那天早上,我和老姚站在这家庞大的造船厂门口,等待他的同学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车辆出出进进,一些男人和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从外面走进去。老姚不时拦住他们,用蹩脚的普通话打听来福。没有谁停下脚步,认真听老姚说话,他们摇头或者摆手,还有人根本就不正眼看老姚一眼。老姚从他们身边离开,不一会又围上去,他眼巴巴地看着每一辆进去或者出来的车辆,那些车子没有一辆停下来和老姚打招呼,那些车辆的喇叭的鸣叫是在驱赶老姚,就像人们挥手驱赶一只苍蝇一样,使得老姚不得不跳着躲开。老姚看着我笑,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他说:“我敢肯定,来福就在这个厂子里,咱们需要等,咱们等他出来就行了。”他掏出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片,靠近门口的保安,他几次靠过去,不知怎么又退回来。他退到墙角的一处避风处,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梳子,把他凌乱的头发朝脑后梳,掏出毛巾使劲擦了几把脸。他说:“还行吗?”我说:“什么还行?”他说:“我的形象气质还行吗?”我不忍打击他,只得说:“你比我爹还帅呢。”老姚嘿嘿笑了笑,他点点头,再次拿着那张纸片走到保安室门口,过了不大会儿,老姚折回来了,他说:“真不巧,来福出去开会了。”我们再等,老姚又去问保安,再次折回来,叹声说:“来福去见外商了。”我们在造船厂门口等到下午,老姚一次次去问保安,他称呼来福的时候,也改成了来总。他说:“保安和来总汇报了,说他的老同学我来了。”我们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还是没等到来总出现。我相信老姚没撒谎,尽管我们没见得到来总,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着眼镜的男人从楼群里出来,招呼我们到他身边,他用一副软绵绵的腔调问老姚:“你们找来总干什么?”老姚闷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挣钱。”眼镜男人噢了一声:“你们就是来找活干呗?”他像是自问自答,又追问老姚:“你会做什么?有什么特长和技术吗?”老姚说:“只要是挣钱的活,我什么都能干。”眼镜男人把老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瞥了我一眼,又说:“你们跑得快吗?”老姚反问:“挣钱和跑得快有什么关系?”眼镜男人说:“当然,有很大关系,如果你们跑得足够快,那你们就来船厂刷油漆吧,这个工种一天能挣钱。”老姚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他说:“好,很好,谢谢你啦。”眼镜男人抽着嘴角笑了笑,他带我们进入厂子大门,保安对他点头,大声说:“主任下午好。”眼镜男人点点头,冲保安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这么多来总的同学来找他,真够麻烦的。”进入船厂大楼的办公室,眼镜男人给我们登记,复印我们的身份证,然后把我们交代给一个矮个子,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络腮胡子男人说话声音很响,他是个自来熟,三句话就和我们聊得很投机,他来自鲁西南,和我们的县城相距不算太远。也许因为是半个老乡的缘故,络腮胡子居然给我们安排了一间两个人的宿舍,他告诉我们,这间宿舍暂时没人住,你们俩先住着吧。他带我们去餐厅吃饭,给我们每人一盘馒头,两份猪肉炖白菜。我们来不及表示谢意,狼吞虎咽吃得正香的时候,络腮胡子男人忽然问老姚:“你们要干刷油漆这个活吗?”老姚对络腮胡子点点头。络腮胡子又问:“你们跑得快吗?”老姚又点点头,他发觉络腮胡子质疑的眼神,又用恶狠狠的腔调补了一句:“我们跑得比风还快。”络腮胡子挥手扔掉烟头,对着饭桌上馒头,猛然发出一声“这牛逼吹得好,我靠!”第二天早上,我和老姚吃过馒头,各自喝掉两碗玉米粥,被络腮胡子男人领进一间屋子里,我们换上了和络腮胡子男人穿的一样的蓝色衣服。络腮胡子开着一辆破旧的汽车,让我和老姚坐在车厢里,他发动起车子,把车子开得像一条疯了的狗一样嗷嗷乱叫,车子沿着船厂一路窜动着,颠簸着我刚吞进肚子里的粮食。那时我再次发现这船厂的庞大,足有大半个县城的路程,络腮胡子终于停下来。他跳下车子,让我们赶紧下车。他指着远处一片灰色的楼群说:“喏,你们挣钱的地方到了,赶紧去吧!”我和老姚刚跳下车子,络腮胡子就朝地上啐一口痰,钻进车子一溜烟回去了。老姚眯眼看着远处的楼群说:“怎么还是见不到来总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姚的话,跟着他的自言自语朝那片楼群走,一路上堆砌着凌乱的钢铁,不时有叉车呜呜开过,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打击声,我们穿过一片片看不到尽头的车间,距离络腮胡子所指的楼群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不是楼群,而是钢铁打造成的船体,像大楼一样高的钢铁,它高得让我们不得不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它的最顶端,上面有五彩缤纷的旗帜迎风飘舞。老姚长大嘴巴,他嘴里发出和我一样的叹息。老姚说:“这就是船,大船!”是的,我们的确走进了大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船,我不知道这样大的船,它有排山的气势,肯定也会有倒海的能力。一群和我们穿着一样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从大船下面的一个入口陆续钻进去,我们走过去,一个鼓眼泡的男人拦住了我们。他的衣服上涂抹着猩红色的斑点,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儿。不知怎么,我闻到这股味儿忽然有恶心的感觉,刺鼻,钻心,熏眼,头晕,所有不舒服的感觉一下子涌边了我的全身。“你们是来刷漆的吧?”鼓眼泡男人说。老姚点点头,他看着鼓眼泡男人,对这个浑身怪味的男人嘿嘿笑了笑。“有什么好笑的呀?”鼓眼泡男人上下打量着我和老姚,他看了看我的腿,又审量老姚的鞋子。“在上班的时候换上一双轻便的鞋子,不然你跑不快!”鼓眼泡男人跺跺脚,示意我们看他脚上的黑色运动鞋:“你看,就穿这样的鞋子,才能跑的快!”老姚说:“我们跑这么快干嘛?”鼓眼泡男人显出鄙夷的神情,他指着身后的一堆毛刷说:“拿着刷子进去吧,你进去就知道为什么要跑得快了。”我和老姚拿起毛刷,尾随鼓眼泡男人走进大船里边的时候,鼓眼泡男人又说了一句:“要想活得长,就得跑得快,百米冲刺才能跑出自己的命来!”我们开始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旷里,船体里面亮着刺目的灯光,越往里走,浓烈的刺鼻味儿铺面钻心,一种窒息的感觉噎住了我。“出门在外的,抛家舍业的,我们来就是挣钱的,嗯,我们这活儿每天能挣二百块钱,也算是挣钱的话儿,挣钱的活儿都是危险的,挣钱就要付出代价,身体的代价。”鼓眼泡男人不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发牢骚:“身体是本钱,我们的挣钱就是挣得身体的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没有我哪有钱?咹,没有钱哪能养活老婆孩子?”老姚打断他的话:“请指教,这活怎么个危险呢?”“我们现在刷的是一种防锈漆,不瞒你说,这种漆味有毒,所以我们刷完了就要朝外跑,越快越好,不然就要被毒气熏到了!”鼓眼泡男人说着忽然闭住了嘴,他掏出口罩戴在嘴巴上,抬手指着我们面前的一片灰色的船体说:“喏,你们先试着刷第一遍漆吧,我看看你们刷的行不行!”他说着朝后退了几步,边转身边说:“下午我来检查你们刷得行不行。记住了,觉得憋闷就朝外跑,喘口气再回来。”老姚对鼓眼泡男人点点头,低身把刷子插进脚下的油漆桶里,一股猪血似的液体被老姚涂刷在铁墙上,我也跟着老姚的动作涂抹油漆,呛人的味儿钻入鼻子里,我憋住呼吸,刷子在我手里抖动。我说:“憋,心里憋得慌。”老姚说:“我也是,我心里憋得慌。”老姚说着,手里却没停止刷漆。我说:“你应该再去找找来总,给咱们换个活儿。”老姚没吱声,他闷头刷漆,呼吸却越来越粗,这不是挣钱,这是挣命。我想问问藏在老姚身体里的爹,这样的挣命是不是值得这么做,我想喊爹,我想我爹会告诉我老姚该去怎么做,老姚的头发耷拉着,遮住了他的额头,他这一副样子,此时此刻,老姚真的像我爹。我正这么愣神的时候,忽然听得响起狂乱的脚步声,刮风一样狂奔过来,穿过我们身边,朝门口狂奔过去,人群都在跑,他们奔跑的影子就像一阵黑风,刮得我也抬腿跑,我扔到毛刷,看到老姚也起身跑起来,我们加入了黑风的漩涡,人推着人,人搡着人,粗重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好像是有人摔倒了,有人踩在了被摔倒的人身上。又有人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我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阳光,闻到了冷风。我跟着那些人跑到外面,蹲在阳光和冷风里大口喘息,那些人和我一样,大口喘息着,像一群干涸的鱼张着嘴巴。我寻找人群里的老姚。老姚呢?老姚没跑出来吗?我直起身子,我喊:“老姚!”“老姚!”我的喊声没有回应,那些人都张着大嘴看着我,他们绝望地看着我,我边喊边朝船体的入口处跑,我边跑边喊:“老姚!老姚!”我不知又朝船体里跑了多长时间,才听到老姚的回答。老姚趴着回答我:“我跑不动了,我的腿折了。”我过去抓住老姚的胳膊,老姚痛叫起来。“我的腿被人踩折了,疼死了!”我让老姚趴在我背上,老姚身子很轻,他的关节的骨骼硌着我,疼痛的汗水滴答在我脖子里。我说:“老姚,别喊疼,你喊也是疼。”老姚还是喊疼,他喊着疼说:“疼,是真疼啊,钻心的疼!”我背着他,低头加快脚步朝外跑。老姚带着哭腔说:“我是个笨蛋,我不能像你爹一样有本事,我挣不了八万块钱。”老姚的哭腔在漫无边际的船体里回荡,我想骂他,我有了想骂人的冲动,跑出船体,看见阳光,听到呼呼的风声。我才觉得我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对那些蹲着的人群喊:“医院在哪里?告诉我,医院离这里有多远?”人群里没有回应,所有的人都迎着冰冷的风对我张着嘴巴,风在刮,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去,又打了个旋儿刮过来。老姚趴在我后背上,他不停地呻吟,好像是要把这几天来受得委屈都倒出来。我说:“老姚,医院吧,医院看你的腿。”我说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老姚在我背上挣扎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突然发出了爹一样的声音。“放我下来!白皮,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来福!”我惊了一跳,这分明是我爹的声音,这是我爹的灵魂在老姚身体里说话。“我要去找来福,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永远的友谊了吗?”老姚的嘴巴一张一合:“人与人之间还有能依赖的亲情吗?人要是都成了冷血动物,那还叫人吗?”蹲着的人群陆续站起来,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脸上却是统一的吃惊的神情。他们显然是吃惊老姚这样的愤慨,也许更是吃惊老姚竟然这么恶狠狠地直呼来总的名字。我爹的声音像高分贝的喇叭,随着冷风四处飘荡,远远的很多人围过来,他们莫名其妙的看着老姚在我背上恣意骂人。老姚沮丧痛苦的表情和他嘴巴里义愤激昂的腔调对比,显得很滑稽,让围观的人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我实在是不忍爹从老姚嘴里发出这些无用的牢骚,我扭头看着老姚,我悄声说:“爹,你闭上嘴吧,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给老姚看病。”“带我去找来福,我要看看人心是怎么变黑的?我要看看虚伪的人到底会怎么对待他的朋友!”我看到眼睛男人从远处跑过来了,他的身后紧随着鼓眼泡男人,他们的脚步踢得阳光乱飞,白色的热气从他们嘴里冒出来,使得他们跑着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和笨拙。“当年我和来福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们睡上下铺,他把女生的肚子睡大了,还让我陪着那女的去流产。现在我落难了,他却躲起来不见我了,我不是来讨人嫌的,我不是来蹭饭的,我知道人都是这样,有苦能共当,有难能同担,有福却不能同享,富人瞧不起穷人,可是我呢,我人穷志不穷。”眼镜男人围过来,他听懂了我爹的话,指着我爹的鼻子说:“见不到来总你有什么怨言呢?你知道每天都会有像你这样的饿皮虱子来找来总求助,我们来总烦了,我们来总日理万机,寸时寸金,他哪有时间来应付你们这些无赖之徒。”鼓眼泡男人说:“你别抱怨来总不见你,现在的来福已经不是你睡在你上铺的兄弟了,他现在呼风唤雨手眼通天,你还以为他惦记着你们患难的那点破事吗?他现在早忘了为他流过产的女生了。女人在他眼里算什么呢?召之即来挥之即走,有钱的人都不相信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金钱的奴役,你活了四十多岁了,你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摆不清,你还出来混,我看你就是混日子吧!”鼓眼泡的说的唾沫四溅,他的话不时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我爹的声音有些羞恼,老姚张嘴结舌了半响,才拍打着我的肩膀,我爹还是说:“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来福,我觉得伤心,我不能接受被朋友抛弃的事实!”我不想再坚持我爹的吆喝,我弯腰放下老姚,老姚缩着受伤的腿,金鸡独立似的在地上弹跳着转圈。眼睛男人冷冷地看着老姚,他指着远处一座高大的红楼说:“现在来总就在楼上,如果你觉得他愿意见你,你可以去找他。说不定,他现在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无理取闹的搞笑场面。”老姚停止了弹跳着的腿,翘首朝那片楼上张望。他张开的嘴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忘记了折疼的腿。眼镜男继续道:“来总要是想见你,早就见你了,他要是有心情,早就接你的电话了。你想想再回答我,你千里迢迢是为了什么来的呢?你是为挣钱来的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挣钱,来总知道你缺钱,他知道钱对于你们这些穷人的用处有多大。但是你想过没有,授之于鱼不如授之渔。他不会给你一条鱼吃,但是他会给你一张能打渔的网,他不会给你多少钱救济你,但是他会给你挣钱的机会。他不愿意见你们这些饿皮虱子,我觉得这是他的良苦用心,你们只应该感谢来总,为什么还要这么无理取闹?”老姚的脸上白一阵皂一阵,我爹也停止了叫嚷。眼睛男围着老姚转了一圈,他看了看老姚的伤腿,扭身对鼓眼泡男人说:“再给他一次挣钱的机会,他的腿伤了,你安排他去切割钢材吧。”鼓眼泡嗯了一声,他抬手招呼我:“喏,你跟来我,我带你去领两把铁锤和钳子。”我跟着鼓眼泡男人朝仓库走的时候,老姚唉叹一声,翘着伤腿追过来,他的身子歪斜着,单腿弹跳着,看起来可怜又滑稽。自从我和老姚领回铁锤和钳子以后,老姚就没再说话,我们垂头丧气地去餐厅吃了馒头和白菜炖肉,又回到宿舍里。老姚半躺在床上,低头抱着他的双腿发愣,我问他疼不疼,他不吱声,让他喝水也不喝。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老姚才发出一声闷叹:“我今天这是怎么啦?我跑着跑着就摔倒了?我以前很少这么狼狈,我在大学里还拿过百米短跑的亚军呢,我怎么就能像个大狗熊一样摔断了腿?我真可耻!”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更不能抱怨他。听他继续说:“我没想到我摔断腿还会被眼镜男人再羞辱一顿,我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呢?你看看我说那些话,多幼稚,多不合时宜,连三岁的孩子都说不出这么傻逼的话来!”老姚说着看看我:“我都觉得难堪,现在穷得捉襟见肘,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我还有闲情要求什么纯真永恒的友情在我身上发生呀?我真傻逼,我来的目的是赚钱,像你爹一样赚钱。”他说完这句话愣了愣,突然又说:“说得好不如唱得好,赚钱才是硬道理!”老姚说着倒头睡在床上,再没说话。我以为老姚只是为今天的经历觉得羞愧,对我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老姚就早早起床了。他颠动着伤腿,招呼我早起去吃饭,吃完饭去干活,我听了他的话,起床跟着他吃饭,去昨天鼓眼泡男人给我们指定的车间干活。鼓眼泡给我们安排的活就是用切割机,把各种型号的钢筋按照尺寸要求切割成段,每十根扎成一捆,便于让工人运送到另外的车间,让车床工人进行深加工。这是最低级的活儿,连我都觉得这活儿简直是对我年轻强健的身体的浪费,委屈了这个曾经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姚。这活儿无师自通,也不用像昨天刷漆那样需要快跑才能活命。我负责切割钢筋,老姚负责把切割成段的钢筋拿铁丝扎成捆,用锤子把两端敲打整齐。那天的气温略有些升高,不像前几天冷得让人骂娘。老姚阴着脸不说话,只是闷头干活,我以为他还没从昨天被人羞辱的郁闷里恢复过来。我想我爹要是再利用老姚的嘴巴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就要反击他,我就会让他闭嘴,我只想让我爹的灵魂陪着我,我可不想让老爹利用老姚的身体胡说八道,做出老姚不可能做的事情来。是的,我是怕我爹给老姚惹祸。老姚想得只是赚钱,我爹想得是比赚钱更让人惊心动魄的事,我爹想用老姚的身体来指导我,按照他的意愿来打造我。可是老姚只是想做一只觅食的鸡,他没有想当展翅高飞,翱翔连天鸟儿。我以为我看透了老姚的心里,我以为他只是想一门心思地赚钱养家。但是我猜错了,看错了,接下来的老姚的举动让我吃惊,我判定不是我爹在利用他的身体做这件事,只是老姚决定这么做的,因为我看出完全是老姚的眼神和口气,好像是连我爹也被老姚这个决定目瞪口呆,完全沉默了。老姚走到我身旁,他看着我把钢筋伸进高速旋转的切割片里,切割机发出刺耳的滋啦啦声音,迸溅出灼热的火星,散发着焦糊的味儿。老姚抽了抽鼻子,他说:“真好。”我没抬头,问他:“什么真好。”他说:“切割机真好,这么硬的东西都能切断,这东西真好。”我没搭理他这话,老姚似乎很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沫,接着他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他伸出了左手的食指,用异常平静的腔调说:“白皮,你帮我把这根手指头切掉吧。”我停止了切割钢筋,切割机的锯片在高速空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也许正是这嗡嗡的声音,使得我没有听清老姚对我说的这句话,确切地说,是我没有听懂老姚说的话。直到老姚伸了伸脖子,把他的左手戳到我眼前,他的眼神就像他的手指头一样直勾勾的戳在我脸上,他又说了一遍:“白皮,帮我把这根手指切掉吧。”我朝后倒退了一步。我说:“老姚,你疯啦?”老姚没动弹,他的左手指头还是戳着我“你切不切?痛快点。”“我凭什么要切你的手指头?”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又补了一句:“咱俩无冤无仇,我凭什么要切掉你的手指头?”我觉得我的嘴巴哆嗦了。不知怎么,我发觉老姚说第一遍要切掉手指头的时候,我的嘴巴就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老姚抽了抽嘴巴,他像是笑,在那一瞬间,我确定老姚抽嘴角的表情是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蔑视的笑,还是对自己发出的冷笑。我只是觉得老姚是笑着拨开了我,他靠近了嗡嗡作响的切割机。他弯下腰,我听到他对着切割机说:“好,那我自己切。”我承认那一刻我呆住了,我呆得像一只被打愣的鸡一样意识全无。多年之后,我想起老姚把手指头插进高速旋转的切割机锯片的情景,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老姚把左手的食指靠近切割片的时候,他的手指头轻微地哆嗦着,我忘记了老姚把手指头插进切割片的那一刹,我当时是不是闭上了眼睛,我只记得切割机的嗡嗡声在瞬间发出短暂的停顿,老姚就像一条被人踢翻的狗一样倒在地上啊啊大叫起来。那是一种变异的、刺人耳膜的、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叫声,老姚满地打滚,他双腿蹬着地,他蹬掉了鞋子,整个脸庞在他的惨叫了变得像一只被踩瘪的气球,他没有喊疼,他只是啊啊的惨叫,是的,就是惨叫,赤裸裸的惨叫,没有哭声,没有求饶,没有矫情和做作,他的叫喊就是惨叫。我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才从老姚的惨叫里醒过来,我扑上去,不,确切地说,是我被我爹灵魂的力量推了上去,没错,我感觉到我爹在背后推了一把,我才抱住了老姚的腿。我对着车间的大门喊:“来人啊,救命啊!”老姚一脚蹬翻了我,老姚是闭着眼睛蹬翻我的,我再次抱住了老姚的腿,我箍住了老姚的身子,老姚的脸上已经全湿了,红的,亮的,被泼过一样,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血水。我说:“老姚!”我哭着说:“老姚。”我抱起老姚,老姚全身哆嗦着,我起身朝车间门口跑的时候,我觉得老姚用血糊糊的左手攥住了我的胳膊,他瞪大眼睛,近乎是用凶恶的眼神盯着我,我从来没见过老姚会有这样近乎凶残的眼神。那一刻他停止了喊叫,就像刚才要求我帮他把手指头切掉一样,用那种平静得让我几乎窒息的声音说:“白皮,记住,是工伤。”我对他点点头,我不知道老姚说这话的意思,我只能本能地点头。我的反应像是得到了老姚的回应,他的眼神瞬间软了,他的胸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说:白皮,求你了,你就说是工伤。”老姚说完这句话,哭了。我听到他终于哭出声来了。我抱着老姚奔出车间的时候,觉得在我怀里的老姚就像个软弱的、备受委屈的孩子。事后,我才听眼镜男人说,他在切割机附近找了很长时间,才在距离切割机老远的钢筋上找到了老姚的手指头,两个关节的手指,已经干硬了,血糊糊的趴在钢筋上,就像一只僵死的虫子。我记得那天上午,我抱着老姚穿过船厂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时,阳光像一片哨声一样嘹亮,寒风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裹住了老姚的惨叫,只有老姚手指头冒出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慌乱的脚步上。一些正在忙碌的工人们看到我抱着老姚仓皇奔跑的样子,都惊得长大嘴巴朝我张望,只是没有谁赶过来关问我。不远处的办公大楼里红男绿女们出入楼门口,有些人朝我这边张望着,他们也没有谁招手问我,好像是我的奔跑与他们看到的没有一点关系。是的,奔跑的是我,断手指头的是老姚,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我拦截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医院里,让医生给他包扎好手指头,让老姚躺在病床上注射消炎药水的那几个小时里,也没有人来看我们。医生显然是在药水里加注了镇静止疼的药物,护士给老姚的胳膊注射上药水没多大会儿,老姚就偏头靠在枕头上睡着了。他蜷曲着身子,整个脸缩进被子里,对着墙角打着鼾声,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医生在给老姚包扎手指头的时候,曾经要求我回去找到那半截手指头,说按照现在的骨科技术,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就能续接上他的手指头,只是神经受到损伤,手指头的关节伸缩肯定不能完好如初。但是老姚拒绝了医生的要求,他用痛苦的喊叫堵住了医生的嘴巴。我对医生说:“算了,他不愿意接,算了。”医生问:“他是心疼钱?还是害怕动手术?”我说:“他什么都不怕,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接。”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看老姚,没再吱声。老姚睡着以后,我对着窗外呆了起来,从十层的楼层极目眺望,天地空远辽阔,人群如蝼蚁一样蠕动。是的,没错,地球依然在悄无声息的转动,阳光依然普照大地,冷风还在呼呼刮得没有休止。大街上的人群依然如蝼蚁一样蠕动,老姚的惨叫惊动不了任何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人,他的惨叫与一个猪狗的惨叫没有什么两样。我去楼道的厕所时,发现眼镜男人躲在楼梯口的拐角处,鬼鬼祟祟地冲我招手,我走过去,眼镜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转身下楼,示意我跟随他下去。我和他一前一后下楼,医院大厅,眼镜男踅到一株庞大的塔松后面,我在他对面站住了。眼镜男咬了咬嘴唇,轻声对我说:“说实话吧,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说什么实话?”眼镜男说:“以前我们厂里也遇到过这种事,工人用自残的方式来敲诈赔偿,老姚肯定也是这么做了,对吧?”我摇摇头,我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眼镜男叹口气:“我没想到,老姚作为我们来总的同学,也会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早知道这样,我不会让你们进厂里干活。”没等我反驳眼镜男的话,眼镜男又说:“老姚这么做就是为了钱,不想出力气干活,还想挣到大钱。你也应该知道,钱的确是个好东西。”我说:“没错,我现在知道了,钱是好东西。”眼镜男无声地笑了笑:“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如果你能出面证明老姚不是因为操作机器失误意外受伤,而是他故意自残手指来敲诈赔偿。我会让厂里暗地里给你两万块钱的奖励,你觉得行吗?”我说:老姚就是工伤,他被切割机割掉了手指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眼镜男盯着我,老大会儿才又说:“你想好啊,你只要出面证明,两万块钱就唾手可得了。”我说:“没有什么可想的,老姚就是工伤,你们应该赔偿他。”眼镜男的眼神变得生硬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忽然大声说:“年轻人,你要学会主张正义,你不应该这么袒护老姚的恶行!”眼镜男说着扭身走出塔松,他走进了下午的阳光里,突然又扭身对我喊:“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要去找老姚,我要揭穿他的恶劣行径!”我想朝眼镜男恶狠狠地大喊一声,我想让他赶快滚蛋,不要去打扰老姚,可是我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我觉得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却喊不出一个字来。老姚啊老姚,你自虐了自己,却被人看穿了你的幼稚伎俩,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逼,你的疼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自食苦果,你要为你极端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站在塔松底下,听着风声在树杈之间簌簌穿动,阳光从密集的松针里穿透下来,模糊了我的泪眼。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咳嗽,我听出是我爹的声音,他的灵魂在风声里游荡,我闻到了我爹身上熟悉的气味。我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叫了一声爹,我说:“爹,你怎么离开老姚的身体了,你应该帮助老姚,别再让他做这样的傻事了。”呼呼的风刮到我的耳朵里,我听到我爹叹了一声:“老姚比我还固执,我劝不了他,他在朝死里折腾。”我说:“他为什么要往死里折腾呢?”我爹说:“人都是这样,心不死,就往死了作。心死了,人也就死了,老姚现在就是心死了。”我说:“老姚不能死,爹,咱们应该劝阻老姚,不能让他死,你也知道,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养活呢。”我爹说:“老姚不想死啊,他怎么想死呢,只是他不知道,他这是在朝死路上走,这不是别人逼死他的,是他自己主动朝死路上走。”我不懂爹的话,我只想劝我爹帮助老姚,我对着风声说:“爹,老姚就想像你一样挣到八万块钱,这是他来船厂的目的,他不是来找死的,他是想来挣钱的。”我爹不再回应我的话。呼呼的风声里,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叹息,我对着天空喊了几声爹,再也听不到我爹的动静,我以为我爹又回到病房里去找老姚了。我觉得刚才就该阻止眼镜男去找老姚,我后悔怎么就没有这点勇气来和他抗争呢。想到这里,我起身朝病房大楼里走,出了十层楼的电梯门口,我正好和眼镜男迎了个对面,他扫了我一眼,低头钻进电梯里,我走进病房,看见老姚正缩在床头上,他蜷曲着身子,像一堆破烂的衣服衣服一样簌簌发抖,他极力收缩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全部缩进衣服里。我叫了一声老姚。老姚缓缓抬起头,他看到我,眼神愣怔了一会,忽然朝我啐了一口痰。那是一块带着血迹的痰,他吐得力气不够大,没吐到我身上,落在了我的脚下。我下意识地朝门后退了一步。老姚冲我大叫起来:“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给眼镜说我是故意割断手指头呢!”我说:“我没说,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老姚恶狠狠地拍了一下床单,他用得力气很大,拍在床单上却发出软绵绵的沉闷声。“你为了两万块钱,你就出卖了我!”老姚伸长脖子,恶狠狠地对我喊:“你知道,我本来是想要八万块钱的,我本来是想来挣八万块钱的!”我被老姚爆发的愤怒懵住了,不过我瞬间就明白,这是眼镜男利用了我,这个可恶的眼睛男人,在他貌似斯文的表象之下,竟是这样险恶阴毒。我不敢靠近老姚,我只得对老姚大声喊,我觉得我只有像他一样大声喊叫才能证明我的无辜。我说:“我什么都没说,眼镜男人骗了你,那个王八蛋骗了咱们俩!”老姚张大的嘴巴没有发出声,他张开的嘴巴像一个绝望的黑洞。片刻,老姚才又朝我喊起来:“什么都别说啦,我操他八辈祖宗,现在说什么都晚啦!”老姚说着抬起左手拽掉被子,举着受伤的右手翻身下床,他把我撞出门外,就朝电梯门口跑,我紧追着他,眼看着老姚钻进电梯里,我刚要跟着进去的时候,老姚抬腿踢开了我。电梯门合拢上的那一刻,我看到老姚因为愤怒和绝望而瞪圆的眼睛。我只得折身顺着楼梯跑,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的大厅里,已经看不到老姚的身影。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在电梯里看到老姚的那一瞬间,会是我和老姚的永别。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老姚的时候,老姚愤怒绝望的眼神就会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老姚这个疯狂的男人,就像刀子刻在心里的疤痕一样,在我未来活下去的时光里。他是让我第一个面对死亡的男人,他用他的死证明了从活到死的过程,他让我懂得,每个人的活着和死去的方式都有属于个人的方式。对与错,是与非,善良与邪恶,忍耐与放纵,正义和邪恶,谁能有资格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别人呢?老姚,这个让我想起来就疼痛到无语男人。他遇见我,好像就是要让我看到他是怎样从活到死。是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这种极端的疼痛,说不出话,流不出泪,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疼痛。现在想来,对于老姚的死,我在对是否忠于我自己的想象和猜测叙述下去,还是我把那些在现场目睹老姚死亡过程的人对我的描述,老老实实用文字来表现出来呢?对于老姚的死,我的想象肯定会带着我个人的情感意愿,而那些对我讲诉的人,他们对老姚的死也有各自的情感评判和道德解释。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我夸大了老姚之死的场面。我拒绝不了我记忆中对老姚的死亡,也不能排斥别人对我讲诉老姚死亡时强加给我的讲诉。这些年里,我试图和我爹的灵魂对话,但是我爹却一直对这事保持着他的沉默。对于死亡,对于目睹和经历了太多死亡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呢。那么,我想,我还是按照我现在的想象和记忆来叙述老姚的死亡吧,我知道我接下来的叙述和老姚死的过程肯定有着本质的差异。但是,我还是想按照我的情感逻辑讲诉下去。无论怎样,我不能回避的事实是,老姚死了,他从十层高的楼顶上摔了下去。那天下午,医院大厅,就被铺面而来的冷风裹住了他的视线,他平端着胳膊,受伤的手指头像燃烧的火苗一样疼痛,医院大门口,就朝着大路狂跑起来,他忘记了辨别方向,他只是跑,他昂着头跑,他低着头跑,就像一颗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树,他边跑边骂,他不知道自己在骂谁,他不知道他跑了多少时间,他在与呼呼的寒风比赛奔跑的速度,这是一场乌龟和兔子的赛跑。老姚注定要在比赛中失败,可是老姚却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他狂乱的奔跑惹得大街上的人纷纷驻足侧目,定睛看着这个像影子一样奔跑的男人。一直到老姚撞在一辆停在路旁的汽车上,他才像扑打在死胡同的旋风一样停了下来。老姚被奔跑的速度反弹了一下,跌坐在地上。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才感觉到因为剧烈运动加重了伤手的疼痛。他抬头看见一群人围过来,男的,女的,老人,孩子。老姚不认识他们。他们都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老姚。老姚听到人群里一个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老姚抬脸盯着围观他的人,他的眼神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掠过,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他说:“我要去杀人!”老姚几乎是大声喊出了这句话,他像是喊给别人听的,又像是喊给自己听的,他像要告诉别人,又像是提醒自己。他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好像是杀人这两个字从嘴巴里迸出来,然后才从他的大脑里冒出来,让他觉得自己现在要去做的事就是杀人,他之所以这么拼命地奔跑,就是心急火燎地去杀人,这个想法促使他从地上爬起来,让他有了再次奔跑的力量。没错,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羞辱,就是想去杀人,他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杀人,该杀掉的人是谁,他爬起来奔跑就是要杀人了。他再次奔跑起来的时候,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他奔跑起来,那些男的,女的,老人,孩子,都像被风卷起的落叶一样紧紧跟在了老姚后边,他们说:“杀人啦!”“这个男人要去杀人啦!”“快去看,马上就要杀人啦!”大街上的人都听到了这样的喊声,老姚也听到了这样的喊声,老姚和所有听到这样喊声的人都加快脚步朝前奔跑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奔跑的队伍。没有人知道老姚要去哪里杀人,没有人关心老姚要去杀谁,更没有人想知道老姚为什么要去杀人,所有的人都跟着老姚奔跑,老姚跑在最前面,后面尾随的人形成一大片塔形的队伍。老姚跑过一条条大街,他跑过立交桥,护城河,高速路口,环形路转盘,奔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奔跑的人越跑越累,有人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杀人的游戏,有人开始质疑为什么总是这么跑下去,还不停下来杀人。人群开始不满起来,他们不满老姚为什么不停下来,他们感觉受到了要去杀人这句话的愚弄。有人在后面喊:“还跑呀?怎么还不杀人啊?”后面的人这么喊,前边的人也跟着喊,一传十,十传百,带着呼呼的风声传到了老姚的耳朵里。“还跑呀?还不停下来杀人啊?”老姚觉得这句话像一条满地打滚的绳子,一下子绊住了他的脚,让他停顿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停顿下来了,他看到自己和所有的人都停在了造船厂的大门口,他这才想起来,他是来这里杀人的,很多人都跟着他来这里看他的杀人的,他靠近了造船厂的大门,就像前几天刚来的时候,他走进大门的时候,被那几个保安拦住了。那几个保安一起跟过来,他们看到老姚身后一大片人群。他们显然被这样的阵势吓着了。“我要杀人!”老姚对保安说:“你告诉他们,我要杀人!”老姚也不知道他要杀谁,他也不知道他要保安去告诉的他们是谁。几个保安倒退着钻进门卫室里,摸起“出事了,要杀人了。”门外的人群听到了那几个保安的这声喊,他们看到老姚在保安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像一阵风一样钻进了保卫室。里面传出一声叫嚷,夹杂着板凳椅子被踢倒的咣当声,砰的一声响,老姚从保卫室里冲出来时,他的右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像半截胳膊一样的长柄螺丝刀,老姚把螺丝刀举起来,又放下,他在裤子上蹭了几下螺丝刀,就沿着造船厂的大街奔跑起来,尾随而来的观众像是被老姚的动作得到了呼应,你推我拥地涌进了船厂的大门,保安徒劳地阻拦了几声,他们的叫嚷很快就被来势汹涌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淹没了。老姚朝前跑,这时候他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他边跑边张望大街四周,似乎是在寻找奔跑的方向,他手里的螺丝刀也跟着他的奔跑左右摇摆,老姚朝船厂北边楼群的方向跑过去,好像是他看到了楼群里有人朝他涌过来,有人在冲他叫喊挥手。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老姚的眼睛一下子确定了奔跑的方向,他手里的螺丝刀也找到了目标,就像疯牛看到了挥舞红布的斗牛士,老姚朝人群喊了一声,没有谁听清老姚喊什么,他像是接受了朝他挥手的人的挑衅,也像是对挥手的人的挑战。后来很多人回忆说,那一瞬间老姚嘴里发出的声音类似动物的嚎叫,尖锐的,凄厉的,带着绝望的挣扎的嚎叫。老姚楼群的人冲过去,他看清了迎他而来的正是那个始终保持着笑容分寸的眼镜男,夕阳西下的光线落在眼镜男脸上,使得他的五官突出生动。眼镜男的脚步错落有致,让人看出一种矫揉造作的从容和自信。他朝老姚挥手,朝老姚喊话。老姚发出那声嚎叫的时候,眼镜男的脚步迟疑着站住了,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架,瞬间醒悟什么似的,扭身就朝楼群里跑,谁也没有想到,眼镜男奔跑的速度会是那么快,那是典型的逃命的奔跑,仓皇惊恐,眼镜男眨眼间就跑到了楼道里,他的奔跑刺激了老姚,老姚简直是飞了一样的追逐,贴着地面的飞跑,这一跑一追,好像是让这场早就沸沸扬扬的杀人过程达到了高潮,很多人被眼镜男和老姚的追逐远远甩在了后边。他们看到眼镜男钻进楼群里,很快又从楼道里钻出来,他和老姚绕着这片楼群转圈,眼镜男是无声地奔跑,老姚啊啊大叫着的追逐,楼群里的窗户打开了很快就合上,每扇窗户后面都贴着惊恐的眼睛。眼睛男和老姚保持着不到百米的距离,眼睛男跑出楼道,就在眼看被老姚追逐上的那一瞬间,眼镜男发出一声嗷的尖叫,扭身钻进一处红色的楼道里,老姚紧追进去,楼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激战时捶打的战鼓,咚咚的刺激着心跳,好像是有那么一瞬间,楼道里静止了下来,静得连空气都跟着凝滞了,静得让人的呼吸都有窒息的感觉。仅仅是这短暂的静止,接着楼下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喊:“快看,那里呢!”围观的人群跟着喊声抬头朝上看,他们把头努力朝上仰,一直仰上去,然后所有的人看清了站在楼顶上老姚,他们看到楼顶上的那个人像一只硕大的壁虎一样紧紧攀附着楼顶的墙壁,他的身子在簌簌抖动,就像墙上迎风的枯草一样抖动。在他斜对面的墙壁上,眼镜男也攀附在楼顶上的护栏上,他的手抓着护栏上的钢筋,双脚蹬着楼角一个悬挂着的空调外机。眼镜男似乎偏头朝楼低下瞄了一眼,他只是偏头的一瞬间,就嗷的一声叫起来。“救我!救命!”眼镜男的这声呼救在寒风里回荡,刀子一样刺破了天地之间的寂静。人群张大嘴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攀附在墙壁上的老姚坠落了下来,他像一个无声息的麻袋一样在众人的注视下倏然掉下来,那一刹那的寂静被老姚落地的瞬间打破,老姚嗷的一声砸在地上,那把长柄螺丝刀跟随砸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在老姚抽搐的身体旁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碎响。老姚的身体抽搐着,他的手抓挠着地面,像是极力抓住什么似的,双腿蹬了几下,就停止不动了。老姚整个脸贴着冰硬的水泥地面,他贴得没有一点间隙,像是极力倾听大地深处的声音,一股鲜血从老姚的眼睛里冒出来,点点滴落在水泥地上。人群散开了。我赶到造船厂的时候,老姚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四周围起了一条蓝白相间的布条,一辆警车停靠在那片楼群前,红色的警灯不停闪烁,在朦胧的夜色里分外刺目。我哭了。说实话,我看到那个蒙着白布的尸体就哭了。虽然那时候我还不敢确定趴在地上的是不是老姚,但是我看到那个场景就哭出了声。鼓眼泡男人带着几个警察围住了我。他们不做声地看着我哭,我蹲在地上哭,我想穿过那一圈蓝白相间的布条,进去掀开白布看看。可是我怎么也站不起身来。一个高个警车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低声问我:“死者是你什么人?你说实话。”“他是我爹。”我说:“我爹死了。”鼓眼泡的男人看看警车,又看看我。他说:“老姚是你爹?你怎么一直都没说,他是你爹呢?”我说:“他就是我爹。这没错。”鼓眼泡男人长吐了一口气,抬脸对警察说:“这家伙撒谎,我知道,死者不是他爹。”他说:“死者姓姚,姚学正。姚学正不是这家伙的爹。”我说:“老姚是我爹。他就是我爹。”我蹲在地上哭,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哭,还是因为心里莫名的委屈哭,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想痛快的酣畅淋漓地哭。我不知道我哭了多长时间,好像是警察走了,鼓眼泡的男人也走了。一些人来了又走了。快到半夜的时候,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拉我起来,他们搀着我,扶着我,陪我进了楼道里的一间办公室,里面灯火通明。我看到几个面色木然的人坐在椅子上,冷眼打量着我。一个身体微胖,留着平头的中年人指着他面前的沙发,让我坐过去。他说:“你过来坐吧。”我犹豫着走过去,坐在沙发的边沿上。他说:“我叫来福,我就是姚学正的大学同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老姚来之前就给我打过多次电话,他说他来就想挣八万块钱。我很忙,我没想到我会在他死了才见到他。”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第二天早上,老姚的尸体就被拉走的时候。我很想跟着火化车去为老姚送行,我想看看一个大活人是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是造船厂的人都拦着不让我去,我猜测是来福派他们阻拦我的,他们把我关在了一间屋子里,整个上午都有人把持着门口,不让我离开半步。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挣扎抗拒的力气,面对老姚这样触目惊心的死亡,过度悲伤和绝望让我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我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浑身软绵绵的,连开口说话的劲头都没有。我目光呆滞地盯着老姚坠落的那座高楼,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里出现幻觉,我一次次看到老姚从楼顶的墙壁上坠落的过程,他无声地坠落着,打着旋儿,故作卖弄似的做出各种凌空翻滚的花样姿势,他像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一样高调地炫耀着他坠落过程。他砸在地上,又爬起来,再次跑到楼顶,再次坠落。在我眼里,他反复爬起坠落,好像他在乐此不疲地追求最完美的下坠过程。后来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知道我的泪水糊住了我的眼。老姚,你这个傻逼,你在做给谁看呢?你在死给谁看呢?你的拙劣的表演打动了谁?你装猫变狗,你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死了,你说过你要活到死的,你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你说过让你老婆和儿子等你挣钱回家的,你这个骗子,我真想操你八辈祖宗,我真后悔与你相识,你说得比唱的好听,可是你现在不会说了,也不会唱了,你倒头来,现在混得连一张人皮都没有了,你自己把自己都给糟践得一干二净了。也就是那时候,看守我的人告诉我,眼镜男疯了,老姚坠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就吓疯了,他抓着楼顶上的护栏钢筋,浑身哆嗦,他被人救下来的时候,已经尿湿了裤子,喊哑了嗓子,他浑身哆嗦成一团,只会摇头说:“杀人了,杀人了。”当天晚上,医院。他临上车的时候,双手死死地扳住车门不进去,他对所有的人喊:“告诉来总,我为船厂立下汗马功劳,我对船厂赤胆忠心。我生是船厂的人,死做船厂的鬼……”没有人听他胡言乱语,众人折弯了他的胳膊,抬着他挣扎的双腿,医院的救护车里。警察对于老姚的死也难以下定论,他是跳楼自杀,还是意外从坠落死亡。来福也没再对我追问老姚究竟是自残手指还是意外工伤。那天下午,来福来到了拘管我的屋里,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黑红色四方木盒子的小伙子。来福对我说:“老姚装在这个盒子里了。我听懂了来福的话,他说,老姚装在这个盒子里了。我想说话,可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来福咬着嘴唇,半响才说:“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老姚变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这么多人在为钱挣命。”我说:“你能给老姚八万块钱吗?这是他的愿望,他来这里就像挣八万块钱回家。”来福抹了一把脸,对我点头答应。他怔了一会对我说:“兄弟,咱俩定个共同遵守的秘密吧,我以后每月给老姚家里寄三千块钱。咱们就当老姚没死,就当老姚还在我船厂里干活,他以后在我这里干一辈子。你答应我,行不行?”我说:“你的意思是,不让老姚的老婆和孩子知道老姚死了吗?”来福点点头:“越晚知道越好。他老婆孩子晚一天知道,老姚就在他们心里多活一天,你说不是吗?”我愣怔了老大会儿,我说:“是。”来福说:“兄弟,你懂得,很好。你愿意的话,以后继续留在我这里干吧。”我摇头说:“我想走,我想带着老姚的骨灰走。”来福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听到他长叹了一声。我不能留在这里了,老姚走了,我还在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老姚带我来这里,他就是想让我看到他是怎么死去的,他就是想让我看到,他是怎么用死的方式挣到八万块钱的。他像我爹一样,挣到八万块钱就死了。这个落魄到死的老姚,我想喊他一声爹。他一直想让我喊他爹。现在,我喊出来了,他却听不到了。傍晚,我走出了船厂的大门,老姚的骨灰被我装在了盛着我爹骨灰的牛皮袋子里,两个男人的骨灰,是我身上唯一的行囊。老姚的尸骨未寒,热乎乎的烙着我的背,让我滋生了抬头挺胸的力气。阵阵凉风扑过来,夜空越来越浓,烟雾一样从我看不见的地方蔓延出来,丝丝袅袅的升腾,翻滚着,纠结成团,弥漫了我的视线。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抬起头,看到夜空里的稀疏的星星,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不停地眨着眼睛。猛然想起来,今天是我和老姚来这里的第五天,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我沿着这个城市的大街走,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上看不到行人,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闪现着我和老姚刚来那天的情景,我来到汽车站,车站里已经没有了旅人,冷冷清清的大厅像是刚落幕的舞台,寂寥沉闷。我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对着一扇扇关闭的门,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了我爹的咳嗽声,他像是在我身后,又像是在我面前,我看不到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出现了。我爹的声音在我耳朵响起来。他叫了一声老姚,没错,我听清了,我爹的声音石头一样滚落在黑夜的大厅里。他像是在招呼老姚过来,我听出了他老友久违重逢般的喜悦。我爹说:“老姚,你真傻啊,你傻得就像一个逼!”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却没听到老姚的回应。我爹又说:“我不明白,我儿子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自己割掉手指头?你为什么要从楼上跳下来?你说吧,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半响,我听到了老姚的叹气。老姚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痰里带着血丝一样有气无力。老姚说:“我还想问问你呢?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了八万块钱就砸死在煤窑里呢?你说,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傻逼,嗯,是不是名列前茅,历史上最牛的傻逼呢?”老姚的话虽然听起来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断断续续,我可是听出了老姚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听到我爹被老姚的话呛的接连咳嗽了几声。我爹干笑着说:“嘿,老姚,你死了还嘴硬,你不觉得的死比鸿毛还轻吗?”老姚说:“我知道我的死和一只被人踩死的蚂蚁差不多,不会惊天地泣鬼神。我根本就没在乎这些,我只是想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爹说:“你想得到什么东西?你想用你的死换来什么东西?”老姚冷笑说:“这话你应该自问自答,我也正想问你呢。”我爹说:“我死是因为我不想当狗熊。我想做英雄,我不想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老姚说:“是啊,男人都有当英雄的梦想,我也一样。”我爹说:“老姚,我有点烦你,你死就死吧,可是,你不该让我儿子看到你死。我不想让他经历这么多死亡。”老姚没吱声,过了片刻,我听到老姚才说:“我觉得这是白皮该经历的,你和我的死,会让他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活着等死,要让他知道,怎么死才是最适合自己的。”我爹恶狠狠地打断了老姚的话:“老姚,你这个穷困潦倒的家伙,你这是在狡辩,你死了还在误导我儿子。”老姚说:“难道你不是吗?你不是在误导你儿子走向歧途吗?”我爹呸了一声:“歧途?那你说,什么叫正途?”老姚说:“有勇气活着就是正途,没勇气活着就是歧途,混蛋王八蛋才去死。”我爹哼哼了两声:“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说你好死不如赖活着呢,可是你怎么就死了。你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你这个虚伪的家伙,你怎么解释你的死呢?”老姚说:“我想换个活法,就像用笑的方式哭一样,我想用死的方式活着。”老姚说这话的语气字字清晰,带着冷风刮进我的耳朵里。黑夜里寂静下来,我爹沉默了,老姚也不再说话。我在黑夜里睁大眼睛,仿佛看见我爹和老姚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们都不说话,都用无比忧郁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俩站起身,像两个患难的兄弟一样,肩并肩地朝门口走去,我想喊他们一声爹,我想问问他们死了之后要去哪里?我觉得我张开了嘴巴,我觉得我喊:“爹啊,爹!”我喊出这声爹,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我积攒十八年的力气,我觉得张开的嘴巴连合上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姚和我爹迟疑着停下脚步,扭过脸看我。我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泪花,模糊了他们的脸,我努力睁大眼睛,我想最后再看看他们,可是他们脸上的泪花刺疼了我的眼,这种疼痛让我的眼也跟着流泪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姚跟着我爹走进了黑夜里。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在这个候车大厅和老姚永别的情景,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么黑的夜里,我是怎么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老姚和我爹的泪脸。他们一步步朝黑夜里走,没有回头,他们的身子慢慢变小变黑,就像水融入水里一样,慢慢看不见了。原载于《山东文学》年6月上期感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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