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专业”——遂医核心价值观
坐下能看病
站起能正骨
拿起笔还能写小说
有同事开玩笑说,
这位,估计是个被医学耽误了的“作家”
叶挺慧:医院康复科主任,县医坛新秀年毕业于浙江中医药大学中医骨伤专业本科。遂昌县医坛新秀,师从浙江省级名老中医郑海焕教授。丽水市康复医学会理事,丽水市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委员,丽水市首届名中医师带徒继承人。丽水市脑卒中预防控制委员会委员、遂昌县中医学会理事。医院康复医学科进修。
擅长中医脊柱正骨、美式整脊、颈肩腰腿痛的中西医诊疗,对脑血管意外、脊髓损伤、颅脑外伤等疾病的现代康复有一定造诣。
文学方面:丽水市作家协会理事,丽水市网络作协理事。年开始纯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各种文学杂志。年浙江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曾获第二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小说组一等奖,年度丽水市文学创作大赛银奖,丽水市治水主题征文大赛金奖等。
本文获丽水市“浙西南革命精神”主题
文学创作大赛
银奖
起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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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太极的奥妙——在缠。任你有龙象之力,我都能缠上来,困死你。”
一九三九年春,早上六点,浙江第九行政督察区丽水县大港头。
江滨古街上,十五岁少年,手掌斜斜往前一探,嘴角微微一牵。
他对面站一个扛枪警察,脖子歪斜,左手拎一束稻草,缚着十几只田鸡。
榔头衣衫破旧,手掌宽厚,掌心白皙,指节满是老茧,异于同龄少年,是常年击打沙袋的痕迹。
榔头:“还给他。”
他身后站一蓬头垢面少年,肤色泥灰。
警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往前一步。
榔头双臂从腰间一拧,如缠丝螺旋而上。
太极有十三势,流派纷杂,招式从八式到一百多式不等,不管什么路数,都先是起势。欲要精功夫,必先熟起势。
起势之后,是金刚捣捶。榔头一震脚,浑身气机鼓荡。一般练武之人从这一金刚捣捶,便能品出自己功力。
师傅说过,功夫最讲规矩,一招一式都跟你讲道理。
露了功底,对方不识相,还要纠缠。接下一招就是懒扎衣,准备开始动手。
警察身形懒散,脚步虚浮,不是练武之人。榔头手掌已成单鞭,印在了警察的胸口,只要一发劲,能让他踉跄退出一丈,不,两丈。榔头有这个把握……
榔头醒来的时候,人还躺在江滨古街上,左脸的青石板街面冰凉,右脸印着个枪托的纹路。门牙也有些松动,他吐出口血沫,混着口水。身旁围几个新结识的同龄玩伴,半是担忧,半是嘲弄。
只有那蓬头垢面少年,眼神关切。榔头躺在地上,看到他脚上旧红鞋偏小,大脚趾已顶破鞋尖,微露嫩白。
榔头有些惭愧,怎么在他面前丢了脸面,爬了起来:“几天没吃饱,倍儿饿。一动手,眼睛怎么就恁么花?”
玩伴大多在浙铁职工子弟学校念书,见他没大碍,便说:“我们要去学校了,不能再陪你。你们两个去田里找找,田鸡没了,也许还有泥鳅抓。”
正是中日战时,物资粮食紧缺。田鸡,是“田中凤”;泥鳅,是“水人参”。丽水河多,田鸡泥鳅不值钱,买不起肉的人家,常会让孩子去田里抓来,即美味,又补了孩子身体。
榔头对红鞋少年说:“你等着我,我去。”
榔头紧跑几步,在江滨古街上飞驰而过,跑到古街尽头。
他身影画一条黑线,铺青石板的古街被整齐竖切成两半。街道两旁的房子,烟砖墨瓦,瓯江在古街一旁,烟水缠绕。
大港头的江滨古街,仍有晚清风貌。古街沿溪而建,长近两里、宽一丈余。木结构,一般为双层建筑,底层为店面,上层为住宿。
古街东头是水运码头与古渡口,有古樟多株,樟树树荫下建有双荫亭。亭前几个人正布置大型戏台。
雨后初晨的大港头,静静瓯江横躺。江边穿着长衫的男子,将钓竿弯成了一张弓。几个孩童赤着小腿,在瓯江水面上行走,走出了一条垒石大坝。
此时,上海、南京业已沦陷,国民政府迁往武汉。日寇席卷华北、华东,兵锋直指浙西南。
浙江省政府由杭州迁至永康,又因前线告急,迁往更偏僻的云和县。嘉兴、杭州、湖州、金华、绍兴……悉数沦陷。
为长期抗战,浙江省政府在云和小顺,建了浙江省铁工厂。在大港头建浙江省铁工厂通用机械厂。总厂虽在云和小顺,但铁工厂职工与家属子弟近万人,大多数驻大港头镇一带,人气自此旺盛。
大港头因港得名,自南宋始就是水运埠头,为浙西南有名的集市和交通中心。
铁工厂设职工子弟学校,还成立浙铁员工工余社,下设话剧、越剧、婺剧、徽剧等业余剧团。工余社常在双荫亭前的戏台演戏,开展抗日宣传文化活动,十分热闹。
榔头跟随师傅陈照怀,一路从天津而来。在大港头,今天是第三天。
02榔头第一次见到师傅,他已是老人。榔头从未想过,也许师傅也曾如自己这般年少。
枯瘦身形,着白色唐装。武馆门前空地一站,几个弟子使劲九牛二虎之力推他,岿然不动。身子一缠,众弟子纷纷倒地。
榔头目光看去,师傅浑身松软,但有一股琢磨不出的劲道。劲道从何而来,榔头不知。
他看到门后一位中年妇人,小脸纤身,脖颈细长挺拔。他不知道用什么形容。三年后今天,他来到大港头,看到莲花荷叶,恍然大悟。
那天,榔头说:“我没有钱交学费,但我能干活,师傅收了我吧。”
师傅上下打量了他:“学功夫,很容易。一会就学会了,能练下去就难了,你能练下去吗?”
榔头稚嫩声音斩钉截铁:“能。”
师傅双手从腰间旋起,演了一招起势:“你练这个动作给我看看。”
周围弟子大有深意地笑笑。
出乎意外,榔头没有当场就练,扭头就走。
一个月后,榔头又一次来到武馆门口,站着。
师傅瞥了一眼,十分意外,点头:“你练得纯。”回头对身后的中年妇人说:“我捡了个宝。”从此他是陈照怀的“磕头徒弟”。
天津武林,徒弟分四种:磕头徒弟,点头徒弟,摇头徒弟,摁头徒弟。
磕头徒弟,立个契约,从此师傅家里倒夜壶捶背抱孩子啥活都干,师傅打小一招一式教,行话叫“磨雀儿翅膀”,十六岁成年,磕头拜师补办仪式,算正式入门。
点头徒弟多是师兄弟或挚友之间的儿孙互拜,自己儿子自己教不了,让师兄弟或挚友教,点个头,明儿我儿子就是你徒弟。
摇头徒弟,多是拗不过某人面子,口头应着“那就这么论了。”但这师徒关系一论,可能就三五年,也可能论着论着就没了。日后有那么闲聊时提起,师傅必然是苦笑着先摇摇头。
陈照怀曾经有过摁头徒弟。东北军一师长的儿子,喜欢太极拳,跑来拜师。拜师那天,荷枪实弹的士兵门口站了一排。孩子一进武馆门,五体投地跪着,师长一身戎装,在师傅面前低头。师傅应允之后,磕头摆酒,仪式一样不缺,师长也有三节两寿的孝敬。但东北军被赶出东三省后,师傅轻飘飘一句:“谁谁谁,今儿起咱们天高海阔,各自珍重。”从此,再不得踏入武馆半步。
榔头幼年失怙,母亲改嫁,杳无音信,跟师三年,师傅已是天人。师母心慈,待他如亲生。无人知道,那一月,师母曾在买菜路上,依葫芦画瓢纠正他数次。
自杨露禅偷拳,打下“杨无敌”的威名后,太极拳便名噪一时。但世人学的,皆是删减过的杨氏。从河南陈家沟走出来开陈氏太极武馆的,师傅才是第二辈。
武馆不靠收学员学费挣钱。养活武馆,要靠国民政府。
国民政府倡导武术强国强种,官员和商人会给武馆捐款,养住师傅。
民国以来,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军事救国均告失败。失败原因,太贵。实业太贵,日货又便宜又好,叮国货工厂的蚂蟥又多;教育太贵,开学校难见回报,书呆子嘴巴又碎;军事尤贵,几千大洋的子弹一场仗就没了,飞机大炮更买不了多少。武术救国好,便宜,养一百个师傅吃喝,足够造出盛世。
武馆越多,师傅越多,拳种越多,有百家争鸣之感。政府来人,武馆街一逛,拍几张照,报纸一报道,便是中华崛起的铁证。
前几年,孙禄堂以六十高龄击败日本天皇钦命大武士。多少人在报纸上翻找,看后奔走相告,至于报纸上其他新闻,无人愿提。
后来日本人一来,国民政府败退。武馆没了生计,师傅们纷纷各归故里。陈照怀的太极拳馆也没了学员,加之师母病故,为让师母落叶归根,便带了榔头,扶了骨灰前来丽水。
此时陈家沟也已是日寇势力范围。师傅念叨着“三丈之内不与倭寇同立”,师徒二人一路南下。不知是日寇不经念叨,还是确实缘分使然,日本人一直撵在屁股后面追。到了这里,桥被日寇炸塌,渡口无船,方才不得不歇了下来。
江滨古街旅社,靠近渡口,楼下茶馆楼上旅社,一个双角龙毫(民国钱币)一间,有床无桌。
当夜,榔头躺在地上,楼板散发出松木香和些许尘土味,有点辣眼睛,让他眼中流泪。月光从窗外照进,在床边的白色骨瓷瓦罐上游走。
03在大港头的第四天,榔头在那少年住的破庙里,听了个故事。
少年名叫红印,家在苏北一个小山村。
去年,一队日寇来到她家乡。村里的地保带了几百号壮丁,用鸟铳、刀枪,和日本人开了仗,几乎全部阵亡,河里都是死尸,伤口大多在背部。这其中,就有红印的父亲和哥哥。
这十几个日本兵杀不过瘾,跑来血洗了村子。红印躲在家中柴火间,用柴刀给自己剃了光头,身上抹了灶灰。她穿着哥哥的旧衣服,裤子宽大,恰恰把旧红鞋挡住。
但终究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三八大盖挑开了柴火,黑洞洞枪口对着她,她吓得直摆手,那日本兵打量了她一下,也摆摆手,意思让她不要出声,在柴火里面藏好。
等那日本兵出了柴火间,红印从一旁的狗洞钻出,回身恰好看见那日本兵将火把扔进了柴火间。
从此后,对日本人的到来,红印就有了出乎常人的敏锐。逃难人群中,榔头和她相遇,一路行至丽水,红印数次预料到日本人的来临。
“日本鬼子要来了。”榔头记住了红印说话时,那眼神惊恐绝望。
从破庙出来,榔头第二次遇见那个扛枪警察,他正从鲜货摊拿个白枇杷就吃,对老板说:“钱明天给你。”老板面无表情,好像今天就已心安理得收了钱一般。
榔头回想昨日,红印的旧红鞋在眼前晃荡。他感慨:“大意了,这狼狈模样,怎生被她看见了。”
他拾了块石头,从后面蹑手蹑脚摸过去。太极拳里的“掩手肱捶”,能用腰身和拳甩出巨大的爆发力,敌手一旦被击中,内脏震荡,必受内伤。
警察无意间地一转身,看见榔头。他往地上吐了枇杷核,斜睨着榔头,嗤笑一声,小指朝着他勾了勾,握了握手里长枪。
榔头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石头扔掉,往镇外田地里走去。他总得帮红印弄点吃食。
片刻后,榔头脚上满是泥泞,手里一条泥鳅在不停扭动,那是他从泥里翻出来的。他心里毫无欢喜,站在渡口旁,看着瓯江及远处的山。
旁边有人正在作画,胡子拉碴,画架斑驳,画箱残旧。据玩伴说,他原是浙江省立杭州师范学校的美术教师,曾和妻子在法兰西留学,尤善一种名叫“巴比松”的画法。现在是个疯子,滞留在大港头,愣是不走,一个穿长衫的疯子。
今年,浙江省教育厅在丽水设立临时联合中学,由省立杭州师范学校与杭州高级中学等学校合并而来。疯子同事常来看他,给他吃喝,不至饿死。
疯子用大小不一的刷子在纸上涂抹,颜料板上色彩各异。山是绿的,水是蓝的。
“这是山吗?这是水吗?”
榔头只见过水墨山水,山是黑的,水是淡的。太极是国术,分黑白阴阳,求意不求形。习拳三年,对西方文化该敬而远之。
疯子时而回头看看古街,时而看看瓯江,自言自语。
榔头想不看,但目光却难以移开,手里泥鳅奋力挣扎,只得将拳头越握越紧。
榔头耳边隐约传来师傅的话:“太极如摸鱼,把手探到水里,慢慢地移,用手去听,这就有了。太极高手,能将麻雀托掌心,任其振翅而飞不走。”
榔头感觉整个人要裂开了,四肢百骸正在分离,胸口一块红宝石,晶莹坚硬,一明一黯。十五岁的心里产生困惑,手近在咫尺,肩膀下却毫无知觉。泥鳅一滑,掉落在地,欢天喜地朝水里扭去。
榔头怅然回到旅社,是服侍师傅饮茶的时候了。
他打开包袱,取出牛皮纸包,打开,拈了一撮茶叶。
早上取来的江水已沉淀清澈,他取了上层清水,烧成开水。
头泡汤,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
榔头将三杯茶用托盘托起,举过头顶,徐徐转身。
师傅陈照怀早已坐在床上,须发雪白,身一件宝蓝色缎面长衫,闭目盘膝而坐。身旁被子上叠块木板,权当是茶案。
榔头将托盘放好,跪下,额头碰地,磕了三个响头。
双手举起茶杯:“师傅请喝茶。”
又朝着师傅身旁的白色骨瓷瓦罐磕了三个响头:“师娘请喝茶。”
陈照怀抿了口茶:“榔头,今天茶不对。你的心,不定。”
榔头嘴唇翕动,面颊上新发的一颗痤疮愈发红肿,半晌说不出话。
04饮茶后,榔头跟着师傅去渡口,打听有没有渡船去师母老家。他又一次看到扛枪警察,在鲜货摊前扯了个莲蓬,对老板说:“钱明天给你。”老板如泥雕木刻,不动分毫。
师傅背手踱步,被警察拦住。
“干什么的。”
师傅抱拳:“长官,我们是去遂昌的,请问嘛时候才有船。”
“国民政府有令,所有渡船一概按战时管理,优先运输军队与政府要员物资。民众需凭船引调配,不得私自买受运送。”
警察看着师傅的宝蓝色缎面长衫,有些失神:“听口音,你是北边来的?”
“正是,从河南一路逃难来的。拙荆老家就在这里。”
“政府有令,为防日本间谍渗透破坏渡口。一干人等,均有接受检查义务。来!”
警察举起枪,拉了拉枪栓。
陈照怀脸色一变,露出一流武人的凶狠相。一旁榔头握紧了拳头,他看到师傅的手放在腰间,这是太极中“转身搬拦捶”起手动作,威力巨大,乃太极拳五手捶之一,为先化后打、柔中寓刚之体现。国术的出拳,多是从腰际而起,盖因拳法与长兵器相合,往大了说是自战阵而来的经验。即便是高拳、低拳,也都是从腰而发。一则是求其规整,二则是求守护,三则是可以与兵器通用。
师傅说过,十步以内,长枪绝射不中高手。
“长官,莫要动枪,当心走火。”
榔头惊奇看到师傅已堆了笑容,一只袖子已将警察的手拢住,微微一动。
警察会意一笑,枪口朝下。
陈照怀另一只袖子也拢住警察,又是一动:“若是有船引发放,劳烦长官知会一声,另有感恩。我就住在江滨古街旅社,姓陈。”
警察咧开嘴:“好说,好说。既然敢有名有姓,就必然不是日本间谍了。”
榔头拳头一松,胸口红宝石发出“叮”地一声。
05师傅说过,武林中人,避官府,敬书生。
在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里,武林中人高来高去,甚至御剑飞行,不惧官府。
而现如今,火器枪炮盛行,习武人,不能刀枪不入,又不能与官府太近,只能避之大吉。
书生记死理,武人知变通。多少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敢从戎。知事不可为,宁可死节。
南宋亡时,十万书生跳海。都是认的死理。武林人知常达变,但佩服认死理的人,不得不敬。
破庙中,榔头感叹:“师傅啊。”
红印:“怎么了?”
榔头顾左右而言他:“我在想以后是考状元,还是当将军。”
红印低头:“这年月,皇上都没了,还有哪门子状元。”
榔头心里想着这几年师傅对自己的恩,再次感叹:“师傅啊。”他抽了自己一耳光。
红印愣愣不解。
榔头看着红印,岔开话题,指了指胸口,神秘地说道:“我介里有颗宝石,哪天我把它送给你,你去换钱。”
红宝石也许能换好多钱,能让师傅和红印去海外,看洋鬼子唱戏,吃洋酒。红印也许会和洋人结婚,毫无战乱,安详老死。榔头看着红印纤细脖颈,心中欢乐,笑容惨淡。
红印看着榔头,想起飘在河上的父亲和哥哥。
榔头笑笑,看着天上白云。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孙禄堂啊。
天津的武馆与武馆之间,从不提孰强孰弱。踢馆这种事,是外乡来的莽夫干的。榔头在武馆三年,只打过一次架。
查拳武馆的学员里有楞子,路上截住他,褶裂(找茬)掐架,说太极软绵绵,不是功夫。榔头以一敌二,摸过一根木棍,给其中一个开了瓢。
太极武馆里,查拳馆主带了学员上门。八卦武馆馆主也笑盈盈跟了过来。
三个馆主坐在那里饮茶。榔头和查拳学员各自痛陈对方不是。
馆主们不说话,任弟子聒噪。
陈照怀净了茶具,倒好茶,茶不倒满。七分茶三分情,茶满欺客。倒茶给来客,七分满,是规矩礼法,为留三分情面。
查拳馆主右手食指中指微微弯曲,在桌面上叩了两下,意为平辈鞠躬答谢敬茶。他连喝了三盏。师傅用双手拖起茶盏,喝了一盏。八卦馆主笑笑,双手斟给师傅一盏。师傅迟疑一会,双手接过喝了。饮完茶,师傅送客,临别时,右手拢到八卦馆主右袖里,三位馆主相视一笑,全程未发一言。
后来听师母说,师傅赔了两个袁大头。
多大的武林风波,就在这推杯换盏的茶道规矩间消弭于无形。
你继续吆喝你的太极无敌,我继续念叨我的查拳至尊。花花轿子人抬人,馆主们都是不世出的高手。
06渡口人来人往,戏台有乐师在调音。警察在挨个检查,不同以往。有人说,傍晚有大人物要来;又有人说,不对,是有部队开拔,要北上抗日;还有人笑着说,你们怎么不说是为了防止日本鬼子混进来呢?
众人哄笑,都觉得日本鬼子是太遥远的“事干”(事情)。
对于那些警察来说,日本鬼子,和当年闹红军一样,不过是敛财一个借口。
丽水这个地方,偏僻。兵灾、旱灾极少,就算江南常有的水灾和台风,也比台州温州等地轻了几分。多大的灾祸,都被隔在了群山之外。这么多年,国民军北伐,军阀打军阀。隔三差五,枪声都没听到一声,就见城头换一面旗,同一批警察就嚷嚷上门,来找各家商铺老板,该给“新民主”交税了。中国没皇上已经二十多年,老板们虽然不会跪,但对着这些警察,腰还是佝偻着安全。
至于日本人,和当年的八国联军一样,离丽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虽说省政府现在迁到云和,但不就是冲着日本人不会来,才迁过来的么?
有乡民递了杆旱烟,问那扛枪警察:“长官,你见到过日本鬼子吗?他们长什么样?”
警察接过,深吸了一口,被呛了直流泪:“这他妈什么烟。比哈德门凶十倍。”
乡民讪笑:“长官,这可是正经的松阳晒红烟。”
警察缓了口气,回过味来,细细吸了几口,如醉如痴,吐出烟雾:“老子是没见过。听说,日本鬼子个不高,戴钢盔,脑袋后面有屁帘,一打仗哇啦哇啦叫,枪法贼准。”
“你说小鬼子那么点地方,怎么敢占中国。中国人每个人一泡尿,都能沉了他们日本岛。”
警察:“打仗不是撒尿,小日本打仗是比咱们强太多了。就像老子手里有枪,你们这些人就算一起上,也是老子赢。听兄弟们说,小日本炮火咱们根本扛不住,躲在掩体里,他们还能用掷弹筒炸我们。听说过舰炮平射吗?水缸粗的军舰炮口,拉平了轰。中央军一个师拉上去,没两个时辰就打得精光。这还是中央军啊。”
警察抬头往渡口方向,低声说:“那位长官就是中央军,淞沪会战后在丽水养伤。伤好了,来这里找船,要去武汉归建。他可是土木系,陈诚司令麾下。”
渡口那头站一位绿色军装国军士兵,剑眉鹰鼻,气势逼人。背民国二十四年式中正步枪,身上M35钢盔、弹药袋、水壶和干粮袋一应俱全,腰间挂两颗手榴弹,臂章上画“67D”。
陈诚是浙江青田人,人称“小委员长”。时任武汉卫戌司令、中央政府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部长,其嫡系为十一军和十八军,十一为“土”,十八为“木”。“67D”,应为第十八军第六十七师。
警察:“那位长官不喜说话,脾气大,莫去招惹。”言语中有卑微之意,是地方军警对中央军天然羡慕。
“看样子,中央军装备也不差。这还打不过?”
警察:“要和飞机大炮拼,还得用飞机大炮。不然只能拿人命填,四五个换一个,还的看人家愿意不愿意跟你换。”
有人说:“日本鬼子怎么那么好杀呢。”
说着,打了寒噤。去冬的南京,惊了世人。穷乡僻壤,都知首都已成炼狱。
“他们这么小的国家,占四万万人的中国,必须要让士兵抢掠,满足本能,提振士气。这样,他们不敢随意投降,怕投降后被杀了泄愤。”有位穿中山装的青年男子回答。
“老百姓里头,那家伙见过日本人。”警察下巴一指,指着还在作画的疯子。
乡民疑惑。
警察压低嗓子:“听说他和他婆娘被日本鬼子碰见过,他一个人逃了回来。”
乡民们恍然,复杂眼神看着疯子,有原来如此之感。慢慢地,众人渐渐围了上去,看疯子作画。
榔头和红印也来渡口看戏。他看到那警察,远远站着,那警察手里长枪,已成了榔头心魔。
红印挤到前面,跳着脚回头叫:“榔头,你快来看。他画的真好,真像。”
榔头磨磨蹭蹭过去,疯子的画,色调鲜亮,已和瓯江景色一般无二。
榔头嘀咕:“这画的算什么山,算什么水啊。”
红印:“画的这么像,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山,这是水。”
榔头不敢多看,怕又头痛。
“疯子脑疯手不疯啊。”有人感叹。
疯子旁若无人,在画里的岸上,勾勒了一个曼妙线条。线条未勾完,定在画板上,画笔收回,又放上,换一支笔,放上,又收回,往返数次。
那一笔,竟如千钧,分毫落不下去。
疯子忽然摔了画笔,右手奋力抽自己耳光,疯魔一般。围观众人慌忙避开,那疯子脸上已斑斓,大声狂叫。
戏台上,胡琴一拉,京剧《西皮小开门》一响,乡民们不管疯子,哄地围到戏台前。
浙江省铁工厂工余社剧团的成员来自全国,丽水本地乡民听不懂戏词,一个个伸着脖子,为角儿们动作鼓掌。榔头站在人群中,恍如回到天津看堂会。
台上演的是南宋末年,元军在崖山,击垮了宋人最后的抵抗力量。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自尽。
台下观众笑脸盈盈,毕竟戏是难得能看到的。
京剧、婺剧、越剧、徽剧,一道道唱腔,都是背井离乡的声音。
几番戏曲唱罢,演员歇息,乡民们意犹未尽。
此时一位衣衫褴褛老汉走到人群中,敲打一面铜锣。戏台下人们转过来,慢慢围成一圈。老汉拉起胡琴,一位俊俏姑娘,体形美好,呜呜咽咽开唱:“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姑娘一阵咳嗽,老汉向观众作揖,逼迫姑娘继续。姑娘饥饿疲惫、力竭声嘶,老汉暴怒,扬起手中鞭子狠狠地抽打,姑娘扑倒在地。人们不知所以,只是低头议论,无人阻拦。
人群中冲出一位穿中山装的青年男子,大声喝止:“放下你的鞭子!”全场惊呆。老汉痛哭流涕,说姑娘是他亲生女,日寇占了家乡,他们只好四处流浪,来到大港头,无依无靠衣食无着。
那女儿恳请乡亲谅解老汉,哭诉离乡之苦。乡亲们情绪终于沸腾了,全场在中山装的引导下高呼抗日口号。
几个浙铁工余社的话剧演员从后台走出,目瞪口呆:“戏,原来还能在台下唱。”
一个扮演日本兵的演员操着北方口音:“这是街头剧,陈鲤庭写的,我也是第二次看。”
“鬼……鬼……”疯子指着演日本兵的演员,大声叫嚷,捡了根木棍就砸。
红印目光恍惚,紧紧扯住榔头衣袂,语气绝望惊怖:“日本鬼子来了。”
榔头紧紧抓住她的手:“有我在,不怕。”
07榔头回到旅社,陈照怀正坐在一楼大厅里喝茶,他赶紧到一旁候着。
师傅最讲规矩,尽管一路奔波,茶具从来不弃。温杯、洗茶、凤凰三点头、封壶、分茶、奉茶、闻香、品茗。从不乱分毫,每杯必分三口轻啜慢饮。
丽水有名茶多种,茶叶产量也多。榔头曾在路边,随意取了几片茶树嫩芽,边赶路边嚼,和着津液吞下,有冰糖味道。耳濡目染下,也开始懂茶。茶好,水也要好。天津水咸,只能取泉水或无根水。丽水水质甜,江水堪比泉水清冽。
泡茶要慢,慢下来,越慢,这茶才有滋味。硬脆茶叶在水中浮沉,逐渐化开,松开拘谨的叶片,像一本书展开了扉页。茶叶慢慢沉入杯底,窗外探进来的日光中,尘埃发着白光逆重力而上。
榔头眯起眼睛,回忆起昨夜学拳场景,心中背诵起艰涩的拳理:气不本于身,则虚而不实,不行于四稍则实而仍虚。无形无象,全体透空。
这是太极拳舍己从人的法门。舍己从人说起来容易,做到很难。需修炼多年,要周身达到松柔功夫。手、眼、身、步、心、神、意、气,缺一不可。
太极传拳有古法,四面有墙,不准被第三双眼睛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当年杨露禅在陈家沟,就是夜里翻墙头偷的拳。
旅社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师傅带着他,走到了瓯江浅滩。在江水里,用石头,在周围围了一圈。江水为墙,石头为墙基。江水涛涛,天然成了隔音墙。昨夜只背了拳决,未学拳招。拳理深奥,榔头难以体会,胸口红宝石无牵无挂,此时仍在迷糊。
饮完茶,师傅必要散步。
刚出旅社,便听见古街另一头传来欢呼声,一队整齐队伍从西头往渡口而来。排头应是军官,腰间配了手枪,娃娃脸,眉目带笑,服装与其他士兵无二。军旗飘摇,“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士兵们衣衫各异,打满补丁,无制式军服,几人方有一杆汉阳造,余人拿红缨枪和大刀充数。但五六百人气势压人,动作划一,如虎贲铁骑。
“这些人有杀气,血水里泡过。”师傅感叹。
街道两旁,浙铁职工家眷和周围乡民都来围观。人竟比平时多了许多,有一些人看样子是从各县相约而来,很多人拎着篮子,里面盛有饭菜。丽水话、松阳话、遂昌话、缙云话,各县方言在大港头此起彼伏。
有人轻声道:“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仇敌变兄弟。”
“那带头的是谁,粟裕有这么年轻吗?”
“肯定不是,以前我见过城头画像。粟裕身高力大,满脸络腮胡,眼神凶狠。这人一张娃娃脸,像个秀才,最多是个副官。”
“就这装备,和鬼子打不是找死?”
队伍纵贯而过,在渡口集结。数百人席地而坐,毫无声息。有十几人从队伍中散开,占制高点放哨。
据说,是等候浙江省主席黄绍竑检阅。检阅之后,北上赴皖南抗日。榔头一路而来,常和军队擦肩而过,只见一支支军队北上,从未见归来。
周围闻讯而来的乡民越聚越多,将古街挤得水泄不通。
“糯儿。”人群有人轻声迟疑叫了一个小名,抗日游击总队中有人微微一动,却不起身。
“糯儿。”叫声又起。接着,“阿财、土金、旦根、樟水……”更多人开始陆陆续续叫着名字,夹带哭声,呼叫声越来越响,有些农妇已大哭瘫倒。
这些名字,三年未叫。队伍中,不少人泪流满面,兀自不动。
人群一阵骚动,重重挤来,撞向陈照怀枯瘦身体。陈照怀膝盖和脚尖方向一致,不硬冲,不硬顶,周围人挤的越凶,反站越稳。榔头一个踉跄,被师傅扶住。
榔头忆起,往返须有折叠,进退须有转换,这便是太极拳的舍己从人。别人再大力道过来,用缠丝劲一化,顺其力量而动,能让对方听你使唤。
榔头忽觉后背一凉,说不出的难受。前面师傅的身形也是一滞,榔头牵着衣角的手碰到师傅后背,能感到他背上肌肉收紧。
陈照怀缓缓回身,如狼首后视,满目都是乡民。
08旅社楼下的茶馆满是人。老板厚道,不管是否吃饭喝茶,都不驱赶。茶馆侧面打开窗户,能看见渡口,是看检阅好场所。
此时抗日游击总队的士兵,在长官指挥下,分批和亲人相聚。大港头,处处是离愁别绪。
有人背一杆旧的不知能不能打响的汉阳造,脚踏一双草鞋,大脚趾异常粗壮,与四趾分的很开。半是农人,半是军人,应是抗日游击总队的哨兵。
整个茶馆几无立足之地,仅两处有空隙。
疯子抱着画板,站在角落,周围无人。他今天刚打了浙铁演员,无人敢接近。为免生事,被国军请了过来。
不疯,人见人欺,疯了,天下无敌。
榔头看到画板上,那副画的天空多了白云,云中有两黑点,竟似苍狼有眼,欲扑向岸边那一笔未完的线条。
渡口那中央军也在茶馆,一人占了一桌,目光锐利,旁人不敢与其同桌。此时,能看清其胸章上写着:“上等兵赵二生”。
桌上一碗稀饭,一碟生豆腐,用酱油浸了,黑白相互融合。
“长官,能坐吗?”抗日游击总队士兵扶一位拄拐老丈,走到桌前,那里有空凳子。
赵二生眼皮不抬:“部队番号姓名。”
“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周松水。”
赵二生声音不大:“国民革命军有这个番号吗?”
茶馆瞬间静了,所有人屏息静声。
周松水脸一阵青一阵红,语气不善:“有番号的部队,也不见得有多善战。”不管赵二生答不答应,把老丈扶着坐稳。
“只会逃窜的部队,有资格讲善战二字?”
周松水忽然高声念道:“卑军守土有责,尺地寸草,不得放弃;为救国保家而抗日,虽牺牲至一卒一弹,决不退缩。”
他盯着赵二生:“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名言,全国军人敬仰的紧。不知长官为什么活在这里?”
赵二生站起身,抽出腰间刺刀。茶馆里立即变出一个无人大圈。
中正式步枪,枪短。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为弥补和日军三八大盖长度差距,刺刀加长,近两尺,但全长仍比三八大盖短上三寸。
赵二生刺刀一挥,切下碟中豆腐一角。刺刀托住豆腐,平平指着,与周松水下巴齐平。
“我请你吃豆腐。吃了,我告诉你。”
周松水手中汉阳造一紧。
豆腐白皙嫩滑,如女人肌肤。
终于,周松水缓缓斜颈,靠了过去,含住刀尖,如吻女人香唇。
赵二生缓缓收刀,卸下身上弹药带、水壶、皮带,脱了上衣。
茶馆中传来阵阵倒吸冷气声。他胸腹疤痕横生错杂,有几处均在要害,后背却很光洁。
周松水不语,立正敬了个礼。
“长官,我们在这里三年。经常吃草,今天,谢谢长官的豆腐。但我抗日游击总队全军将士,都有一个决心,为民族国家利益,过去吃草,今后还打算吃草。等赶跑日本鬼子,我再到这里,请长官吃豆腐。”
赵二生迟疑,终究回了个礼。
“鬼……鬼……”疯子又开始发作,指着周松水大叫,又指着赵二生身体大叫。他抢过一条扁担,要劈过来。
有一只手,斜刺里过来,给扁担横向一抚。疯子如遭电击,扁担脱了手。
师傅轻轻搭住疯子脖颈,疯子百般挣扎,如掌心麻雀,被拎了出去。
众人不理会,继续看二人。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渡口处抗日游击总队一声口令,齐齐起立。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到了。
赵二生穿上绿色军服,走到茶馆柜台。
“老板,那条活鱼给我。”
刺刀过去,片下活鱼身上白肉。
“你我都是赴国难的,不知明日生死。今天我再请你吃鱼。”
刀尖刺了片白鱼肉,蘸了碟中酱油,再次端给周松水。
周松水斜颈含过,如新人交杯,眼中晶莹。
赵二生也剜下鱼眼,放入口中细嚼:“你吃肉,我吃眼。”这句话,让榔头觉得似有他意。
周松水眼神似乎领会,点头:“我去集合了。”说罢,端枪跑到门外。
一声枪响。
汽车刹车声,尖叫声,脚步声纷踏。
周松水踉踉跄跄倒退回茶馆。
一双手掌,近距离频繁变化角度穿透,切颈袭胸,蝴蝶在周松水胸口、手臂、汉阳造之间的距离飞舞,噼啪作响。
周松水倒地。
手掌回收,拇指内扣,四指重叠成矛尖状。手掌主人身穿中山装,是先前演过戏的青年男子。
周松水诡异一笑,大叫一声:“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万岁。”牙齿一咬。
中山装急忙上前,膝盖顶住胸口,一手封住喉咙,另一手撬开牙齿,却仍是迟了。
榔头被刚才一幕震了,惊心动魄。眼角余光看见楼梯口,有绿色衣服闪过。
门外,汽车是美国福特轿车,全车完好,未见弹眼。在开枪一瞬间,已被中山装将枪口击高。车中有人,戴黑色礼帽,身影微颤。
中山装过去说:“黄主席,这人不是我抗日游击总队的。”
车内没有声音,,但古街此时人多,车子也是进退不得。
此时,渡口处那娃娃脸军官也正赶来。
榔头个矮,前面人头攒动,便想到楼上看的真切一些。
他上了楼,到了房间,却见赵二生正将窗户拉开一条缝,探出中正式步枪,枪口所指,是那娃娃脸军官。
“你……”榔头话声方起,赵二生回头,目光如刀。榔头顿时后背一凉,说不出难受。这感觉刚才在街上曾有,师傅说,有劲敌。
“刚才也是你?”
赵二生放下步枪,腰间刺刀一闪,抹向榔头喉咙,如切生鱼片。
旅社房小门窄,刺刀过长,被门边挡了一下,堪堪从榔头耳旁划过。
赵二生手一探,抓住榔头领口,刺刀回收,攮向榔头腹部。
往返须有折叠,进退须有转换。榔头不退反进,趁赵二生挥刀未至,冲到其身侧,紧紧抱住,顺其力量而动,这是太极拳的舍己从人。
赵二生一时挣脱不得,榔头三年站桩打沙袋的力量,不是悄无声息就能解决的。他反手握刺刀,要刺榔头背部,眼神癫狂,极度强悍,极度衰弱。
榔头凄声:“太极的奥妙——在缠。任你有龙象之力,我都能缠上来,困死你。”
一只手,抚上刺刀,如琴师抚上琴弦。
赵二生撞破窗户,带着白色粉尘,落向地面。
他落地后,仓皇爬起,复又跌扑几下。
那警察在街边维持秩序,见赵二生再次倒地,忙上前扶起,掸去灰尘,一脸谄笑。
榔头大叫:“抓住他,他是坏人。”
警察抬头,见是榔头,用枪指着榔头呵斥,作势欲打。
赵二生一把推开他,往前奔去,旁人见他凶狠,纷纷避让。
只一瞬,他便跳入瓯江,那身绿色军装没入水中,江面粼粼,许久不见冒头。
陈照怀站在房间内,看着地上,白色骨瓷瓦罐已碎,粉尘撒了一地……
09江滨古街的青石板上,周松水躺在地上。
中山装上前,除了周松水草鞋,大声说:“黄主席,此人是日本人,绝不是我抗日游击总队的。”
车内人“嗯”了一声,终究还是开门。几个随从如临大敌,紧紧围住车门。黄绍竑黑色礼帽灰色长衫,拄文明棍,走了出来。
中山装蹲下,指着尸体双足:“日本间谍善于伪装渗透,精通汉语,但脚却骗不了人。他们从小穿木屐,大脚趾和其余四趾分得很开,中间还有老茧。我们游击总队虽常年穿草鞋,但草鞋轻,木屐重,脚趾不易分开。”
黄绍竑看一眼,终于点头。
此时,天空有飞机飞过,机翼上膏药旗摇摇摆摆,扔下来几枚炸弹。
烟砖墨瓦的大港头被烟尘笼罩,所有人大乱。
国军和抗日游击总队的士兵们对着天上零零散散开枪,毫无效果。
一炷香后,待飞机飞走,榔头出来寻红印,却见破庙门内,扔着一件湿透的绿色军装。军装旁,露出一点点旧红色,还有一滩鲜红色。
榔头怔怔地站着,离破庙仅一丈,却再也走不进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人,看过死生,方能通神,经历无助,方能守护。
疯子抱着画板从他身边走过,一身硝烟味,坚定地在渡口摆架子画画。
画上,那朵白云苍狼已成,探出利爪。疯子蘸了蘸颜料,在苍狼身上,画了一条缠绕着的蟒蛇。
榔头哑着嗓子说:“疯子啊疯子。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了。”
房间内,陈照怀坐在床上,身体蜷缩一团。
榔头买来新瓦罐,想将地上粉尘捧入。
“做什么?”
“把师娘放好。”
“放好做甚?”
“赶路,去师娘老家。”
陈照怀悠悠道:“不走了。就在这吧。”
榔头讶然。
师傅:“不能再走了,再走,就到崖山了。”
榔头知道崖山,前几日戏台上唱过。那是南宋和蒙古人最后一场决战。宋军全军覆没,此后,汉人第一次完全被异族统治。
崖山之后无中国。
陈照怀叹一口气:“我一辈子教拳,门下弟子三百人,最后能陪我到此的,居然就你一个小娃。”
榔头:“这是徒弟的本分。”
陈照怀:“你磕一个头。不,用脑顶磕。”
武林规矩,杀人不过头点地,头点地就是这个,要磕的带响,这是最重的礼节。磕了这个头,就是真正的磕头徒弟。
榔头跪下,重重一磕,楼板也是一颤。
“天下武馆都是摆面子的,收不到学员,去学也受骗。我在陈家沟学拳,师父都是单独传授,每一房的叔伯兄弟之间,绝不许交流。武馆是学员们一块练,违反千古的传艺规矩,哪个名师会把真东西在那里教?打擂较量,少之又少。能用江湖规矩和嘴皮子解决的事情,何必打杀,若是那样,几千个师傅也死绝了。”
“磕了这个头,你就进了我陈家沟的门,可以学真的了。太极拳自杨露禅起,就没教过真的。以前教你的,是花架子,只有站桩才是真的,这是‘学虫子’。冬天,虫子钻地死了一样,等春天生机一到,你就活了。”
陈照怀除去衣物,只着一条亵裤。榔头不解。
“你仔细看着。”他手微微一摆,正是起势。他皮肤松垮,但肌肉如鱼,随着动作,在身上各处穿梭。
“你看仔细,摸仔细,每一块肌肉都不要错过。”陈照怀将榔头双手放在自己身上。
“起势就是蓄势,当你被压到绝境,就是起势的时候。来,轮到你了,把衣服去了。”
榔头也除去衣物,一用力,双腕如灌铅,丝毫抬不起来。
“不对,再来。”
榔头腰部一用力,双腕劲道一缠,气力原地转了一圈,仍是抬不起来。
“不对,再来。”
榔头只觉双手拎了铁鼎,忽然一股气流从胯部而上。胸口红宝石亮了,向周围探出无数的藤蔓,将四肢百骸紧紧裹住,相依相生。榔头双臂如缠丝,逆着风而上。
陈照怀收了手。
起势已起。
陈照怀:“天下第一手,活猴孙禄堂骂过我父亲,说我父亲死盯着规矩,老要癫狂少要稳。孙禄堂死了五年了,今天,我把我父亲该听的话听进去了。”
榔头低头聆听垂训。
“现如今的战场上,武术毫无半点作用。为什么还要你学呢?”
“师傅……”
“战场上,长城是无用的,品茶是无用的,唱戏是无用的,画画是无用的,女人孩子都是无用的。但人,和这些无用的东西,都是要活下去的。”
榔头有些领会,仍觉困惑。
“太极拳,从此之后,没什么规矩了。榔头,我的东西,你有了,可以活你自己去了。”
“师傅,日本鬼子来了,每个人都活不成自己。”
陈照怀闻言动容,点头道:“你长大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前面,可以加我太极二字了。去吧。等赶走小鬼子,如果你还活着,再来这里找我。”
10日本飞机走了,但大港头陷入更大的混乱。
国军士兵四处奔跑,见男的就拉住,用上了刺刀的枪和他头顶一比,但凡高过枪长,必然拉走。
鲜货摊前,几个士兵拉扯着那个扛枪警察。
警察奋力挣扎:“兄弟兄弟,我是警察,抓壮丁嘛,抓我作甚么。”
士兵回答:“上头有令,战事紧急,所有民众皆有服从调遣义务。警察多好,枪都不用发,还不用教你打枪,就能去打鬼子了。”
警察喊道:“我……我们局长认识你们连长,兄弟,有话好说。先放开我,我家里还有姆妈和孩子……”话音在“孩子”两个字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放弃了挣扎:“等我交代几句话,就跟你们走。”
士兵相互看了看,松了手。
警察双手捧着枪:“这枪我背了十几年,发到手的时候,就打不响了。”
他把枪递给鲜货摊老板:“老板,把它送到我家里,问我姆妈给两块钱。跟我儿子讲,这枪,给他留个念想。”
老板面无表情,一手接过长枪,好像接过客人付的水果钱。
不远处,榔头站在街角,死死盯住警察。这是他最大的心魔。
警察已经慢慢脱去警服,抹了把脸,接过为首士兵给他的,上了刺刀的步枪。
他看到了榔头,紧跑几步,拦住榔头。
榔头仰头看着他,脊柱肌肉剧缩。榔头耳畔传来警察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头,弯腰。”
警察拿枪在他身边比了一下,回头对那几个士兵摆摆手。
他重重拍了榔头的后脑勺:“小子,滚回家吃奶吧。”
榔头迟疑着走了几步,他袖里藏了赵二生的那把刺刀,冰冷的刀锋正在灼烧他的肌肤。这刀,只需晚一瞬,就会攮入警察腹中。
渡口,运送抗日游击总队的渡船一艘艘开出,船夫撑了篙,船行碧波中,平静如台。
榔头又看到那个疯子在画画。那副画上,苍狼已经被蛇紧紧缚住,那笔未完线条,已变成女子背影,秀发随风,体态婀娜。疯子良久不动,最终拿笔在蛇头上画了鹿角。
榔头轻声对自己说:“这不是山,这不是水。”
有件事,榔头从未和人提起。他祖籍丽水,父亲早年在上海工厂工作,加入工人纠察队。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父亲死于机枪扫射。当时,榔头四岁。
母亲从上海远走,据说成为了天津某家武馆馆主的续弦。
中山装拍拍榔头肩膀:“小兄弟,你真的想好了?”
榔头抬头:“长官,我想和你讲讲手。”
中山装笑笑,看了榔头神情,收住笑容,肃立,双手抱拳:“咏春,孙志金。”
榔头迎着夕阳,双臂如缠丝而上,肃立,抱拳:“太极,叶守。”
渡口上传来惊呼,疯子叫了一声:“湛如,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抱住你啊。”说罢,抱着画板,跳下了瓯江。
文:康复科叶挺慧
图:均来自于网络
编辑:党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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