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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夜寄生青子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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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前言我爸爸死了

  冷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在周晓白记忆中,他们好像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矛盾。

  四年来,他们的感情似乎一向很好,很稳定,即使偶尔争吵,也是属于老话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那种,然而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虽然矛盾的起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所担心的是,他跟喻妮潘的感情是不是早就有了看不见的危机,这次矛盾只是为它提供了一个爆发的契机,他不太清楚。尽管他一向是个聪明人,可在感情方面,再聪明人的人也保不准会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谁要是觉得自己真的懂得爱情,谁就是傻子。

  冷战的感觉是痛苦的,尤其当两个人还在一起生活、每天必须面对对方,有时候想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关键的是,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

  有好几次,周晓白都忍不住想叫住她,让她坐下来,两人好好谈一谈。可他并没有准备好谈话的内容,这样过了一阵子,周晓白实在受不了了,决定不能再拖下去。

  是日傍晚,喻妮潘下班回来,当她再一次完全无视周晓白的存在、自己洗澡吃饭到卧室开电脑上网的时候,周晓白再也无法克制这种迫切想要谈话的欲望了,他站在卧室门口看了她一小会,然后叫她名字。

“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喻妮潘打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后开口说了冷战至今的第一句话:“我知道呢?”是疑问的口气,意思无非是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喻妮潘转过头来,周晓白无不诧异地发现,她竟然流泪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已经决定了是吗?”她强忍着哽咽说道。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自己想什么都瞒不过她。周晓白暗自叹了口气,听见她接着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等着你主动找我和好,我肯定会像以前那样原谅你的,但你没有,你干什么都这么硬气。”

“不是硬气,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欺骗自己了,不是吗?”

  眼泪顺着喻妮潘的下巴流下来,滴在键盘上。她转过脸来,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好长时间,她说:“你确定不后悔?”

  周晓白知道,她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他心软了,没有男人在这种情况不会心软,即使对方是一个你已经不爱的人,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生活会像酒精一样不断麻木一个人的清醒,这里是说的是二人生活,日子越长,你的意识就会越迟钝,越搞不清楚支撑这种生活的根本究竟是爱情还是由爱情产生的一种惯性。就像酒喝得越多的人,越不知道自己是醉还是醒。

  然而分手总是痛苦的,周晓白知道说出那两个字的后果,脑中却自私地想着别的念头:分手后自己肯定会痛苦一段时间,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可能很长,也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只有小说里才有长盛不衰的爱和痛苦。自己早晚会交别的女朋友,到时候又得花上很长时间来培养感情和适应对方的各种生活习惯(包括各自的缺点),也就是说,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所花的四年的精力全都白费了,同样的事还得重复一遍,那多累啊?光是因为这个,他也实在不愿意分手。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使自己现在反悔还有用吗?

  当然没用,他们已经完蛋了,不管再怎么努力经营,分手也只是一个时间早晚问题,除非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出现,为这长期枯燥乏味的二人生活带来点新的乐趣或刺激,但这根本不可能。大局已定,等待了断。

  想到这,周晓白总算下了决心,暗暗吸了口气,张嘴刚要说出那决绝的话来,一阵音乐声抢在他前头响了起来。

  喻妮潘看了眼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也许是从来电号码确定是比较重要的电话,示意他等一等,而后举起手机,“喂”了一声之后,是数十秒的沉默。

“我知道了。”最后她吃力说道,放下手机,发了一回呆,忽然间伏在桌子上失声哭了起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哭得肝胆俱裂。

  这一幕令周晓白诧异万分,向前走了几步,小声问她:“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

  喻妮潘不回答,只是哭。

  周晓白无奈拿起手机,找到刚才那条通话记录,看见来电人姓名显示的是“老爸”,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她那个一直住在农村的父亲出什么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喻妮潘坐起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堆满脂肪的肚皮上继续哭,周晓白这会儿早将矛盾、分手等等事情全忘了,一个劲地安慰她,“可你起码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才好做打算是不是?”

  喻妮潘好久才忍住哭泣,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道:“我爸爸死了……”

  喻妮潘连夜回家奔丧。

  周晓白将送她到汽车站,直到她上车前,仍不断对她说着安慰的话。他明白她心中的痛苦,不仅仅是失去父亲而已——她从小没妈,家里又穷,就像那些苦情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是父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本来他们的感情就比一般父女要深,况喻妮潘又是极重感情的人,听到噩耗的时她没有直接昏过去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送走喻妮潘后,周晓白独自回家,几乎一夜没有睡着,次日一大早就去单位请假——他要跟去喻妮潘的老家,说是帮她办理丧事,主要还是想陪在她身边,让她起码有个依靠,至于分手的事自然得放一放再说了,否则不免有点落井下石的感觉,而她也根本承受不起这双重打击。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对她还是很关心和在乎的。我还喜欢她吗?

  喻妮潘的老家在安徽北部的一个偏僻农村,从许由市有直达的长途车过去,一天两班,行程整整两天。周晓白坐的是当天晚上的车,旅途的头一天,他不断给喻妮潘发短信送去安慰,直到隔天早晨,得知她已经到站,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暂时不再联系。

  剩下的旅程周晓白决定以看书度过,由于走得比较仓促(也许是一种神秘的巧合),他从自家书架上随便取下带来的书,竟然是史蒂芬金的《宠物公墓》,这是蒋小楼曾推荐他的书,买来后一直忘了看。周晓白本打算用它来打发时间,没想到竟逐渐看入迷了。

  行程还剩下几个钟头时,书也看到了一半,其中有引用圣经里的一段话:

  耶稣祈祷了一会,然后提高声音大声叫道:“拉撒路,出来吧!”于是那个死了的人就出来了,手脚缠着裹尸布,脸上包着手巾。

  耶稣对他们说:“给他解开,让他走吧。”

  周晓白刚看到这一句,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喻妮潘打来的,赶忙接听,那头却半天不说话。

“喂,小妮,怎么回事?”

  还是没人说话。周晓白待要再问,那头喻妮潘总算开口了:“你……在车上是吗?”

“是啊,还有几个小时就到,有什么事?”

“那个,你不用来了。”

  周晓白怔住,“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声音陡然变小,少顷,在周晓白耐心的等待下,她用明显带着紧张和恐惧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爸爸又活了。”

第2章我爸爸活了(1)

  不管你是谁,总统、富豪还是开马六的富二代;不管你是一只狗、一棵树,还是一个单细胞动物,你的生命都只是一个有限的过程,像肯德基里的一次性餐盒,只能使用一次,过后就等着彻底消亡或废物利用。

  活着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死去的人永远也不会活过来。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些声称“死过一次”的人,也许的确有过什么九死一生的经历,甚至命悬一线,差一点就能见着上帝或我佛如来,但毕竟是差了这一点,算不上真正死过。而喻妮潘的父亲是真正死过——在雪山上被冰冻了将近半个月,即使不冻死也给饿死了,按说绝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再医院检查确定过了的。可是,他怎么就突然活过来了呢?

  周晓白想到诈尸。

  小时候曾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某某人死后多长时间——甚至都被家人入殓进棺材了,忽然间又活过来,言行举止都与生前一般无二。

  当时对这些故事,周晓白觉得很诡异,长大后才知道这些“死”过的人其实也没有真的死过,只是有过一回医学上称之为“假死”的经历,有个可靠的依据是,那时候社会设施落后,医院医院检查一回,其所谓的死亡,只是依据身边人对死亡的常识认识来确定的,假如为这些死者做一次医学检查,一定可以发现应有的生命迹象,至少脑细胞一定还是活跃的。所以这些死而复生的故事医院里的。

  再者,这些假死后醒来的人,从“死亡”到复活经历的时间都很短,一般不超过两三天,然而喻妮潘的父亲可是死了多天了,光是尸体从新疆运回来就用了三天,这怎么可能是假死?

  所以,他的复活根本就是违反了生物生存规则,违反了“天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它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周晓白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巧合,他的目光触到手里那本《宠物公墓》的封面,一个可怕的念头滑过脑海:喻妮潘父亲该不会像这本书里说的那样,是被恶魔占据了躯体?中国历来不是就有借尸还魂的传说么?难道……不可能,周晓白摇了摇头,止住这个幻想般的恐怖念头,将目光移向车窗外,高速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大部分种着麦苗,青翠翠的一大片,看着很养眼,但周晓白此时却一点欣赏的欲望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不知不觉回到脑海,这一次再也挥之不去了。

  周晓白没让喻妮潘来接站,毕竟每年都会来几次,路是早就认得了的。

  他一个人进了村,在路边众多妇女大妈的围观下径直来到喻妮潘家门前。三间普普通通的瓦房,一扇双开的木门已经腐朽不堪,门上倒贴着两张“福”字,是去年春节他跟喻妮潘来看望老爷子时,一起亲手贴上去的,历经一年的风吹雨淋,那喜庆的红色已差不多褪尽。

  他们的感情岂非也是这样,已经褪得没什么颜色了呢?

  别想这些,周晓白告诉自己,伸手推开大门,迎面看见喻妮潘站在院子里的身影,原来在望着卧房的窗户发呆,听见开门声转过头来,周晓白注意到她看见自己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迎上来淡淡说道:“你来了。”

  周晓白点了点头:“我叔呢?”

  喻妮潘朝卧房窗户望了一眼。

“我进去看看?”

  喻妮潘没说话,周晓白就进屋了。

  穿过堂屋,周晓白在敞开的卧房门前停了一下,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走了进去——

  靠墙那边的床上,一个穿深蓝色袄裤的中年人(五十来岁应该还算不上老人)曲着两腿坐在被窝里,上半身靠在床头,周晓白一眼就认出是喻妮潘的父亲,不会错的,于是走到跟前,试探着叫了一声:“叔?”

  老爷子抬起头,毫无表情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周晓白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较常人显得更黄一些,隐隐泛着紫色;两眼瞳孔放大,如同痴呆病人一般毫无神采。周晓白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老爷子左脸颊一直神经质地不停微微抽动着,这是他从前没有的习惯,在周晓白看来,眼前这个人除了长相与喻妮潘的父亲一样,别的哪里都不像,从前的喻父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眼前这人是个呆子。

  但他却有着喻父的长相,并且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一点没法否认。

  周晓白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暗中观察着他,然而他却好像聋了,周晓白说任何话他都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木然地发着呆,像个雕塑。周晓白暗暗叹了口气,从卧房出来,喻妮潘已经在堂屋坐着等他了,急忙小声问道:“我爸这情况你看怎么样?”

  周晓白犹豫了一下,说:“他是不是……有点痴呆了?”

“不是有点,是完全痴呆了。”喻妮潘苦笑。

“这……他不是在冰山上冻了很久吗,没准是脑部神经受了损伤,这也是有的。”周晓白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头却在想:可死而复生这件事又怎么解释呢?从未听说有人死了这么长时间还能活过来的。但这话目下不方便说。

  喻妮潘点头说道:“我也这么想的,我听说人冰冻住之后不一定就死,解冻后还有可能救过来的。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在雪山上冻了几百年,被发现后还救活了呢。”

  那是故事,是科幻,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周晓白在心里苦笑,表面上却只是问她:“事情怎么发生的?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你知道的,我爸这几年跟人一起做土产生意,听我三叔说,一个月前,他跟几个同行一起去新疆收当地土产,可能由于路不熟,过雪山时走到危险地段,遇到雪崩,被埋在了下面……那地方平时就没人上山,等失散的向导带人找到他们的时候,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当地政府通过身份证上的地址将他们送回老家,我三叔没我电话,幸好我爸手机还在身上,充电之后还能用,就打电话给我了,听他说我爸是在我快到家的时候醒的,然后就一直这样……”说完,喻妮潘满面愁容地摊了摊手。

  周晓白沉吟片刻,问道:“你三叔呢?”

“回家去了,干什么?”

“没什么,找他打听一下情况,一会再说这个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这是要紧的。”

“我晓得,可他刚醒来不久,不太能活动,我刚才打电话给吴波想咨询一下,没想到他最近休假,也回老家来了,他说一会过来。”她说着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周晓白,“你……不会介意吧?”

  吴波是喻妮潘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当初两人一起考上许由市理工大学,喻妮潘学法律,吴波学医,毕业后都留在了许由市工作,医院当医生。喻妮潘以前跟他时有来往,后来周晓白吃味,联系就少了。两人最近的这次矛盾,也是吴波酒后发给喻妮潘的一条暧昧短信所引发的,当然到底还是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短信充其量只能起到导火索的作用。

  喻妮潘这样问他,说明还在乎他的感情,起码还当他是男朋友,周晓白心里很受用,笑了笑说:“我有这么小心眼吗,何况你叫他来是来办正事。”

  吴波很快就来了,周晓白看见他还是一副书生打扮,举止谈吐十分儒雅得体,不免又有些自卑起来——正是因为觉得吴波太过优秀,他心里才会生出那些或许不必要的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正是因为这个人太不让人讨厌。

  吴波先进屋看了看曲父的情况,检查了一下脉搏和心跳之类,便同二人返回堂屋,喻妮潘急忙问道:“怎么样,我爸身体正常吗?”

  吴波迟钝了一下才答道:“正常。”

  喻妮潘露出微笑,转脸对周晓白笑道:“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吧。”又问吴波:“那怎么在雪里冻了这么多天还能醒过来呢?”

“这个……在医学上叫假死,也就是深度昏迷,并不是真的死亡。不过老叔这情况确实很罕见,具体原因可能要做一次全面检查才能确定。”

“嗯,等医院。”

  三人聊了一会,到晚饭时间,喻妮潘留吴波在这吃饭,让周晓白陪他说话,自己出门买菜去了。

  喻妮潘刚走,周晓白便小声问吴波:“老爷子到底怎么个情况?”

  吴波愣了一下,低头说:“挺好的……”

“别蒙我了,我刚才看你神情就知道不对劲,究竟怎么回事?”

  吴波觑了一眼喻父那间卧室的房门,抬起头,神情紧张地盯着周晓白的眼睛,说道:“我说实话你别害怕。”

  周晓白心下一惊,说:“你只管说。”

  吴波凑近他耳边,用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老爷子没脉搏也没心跳了……”

“什么!”周晓白惊叫出声,愣了好半天才栗声说:“这、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你先头不说是假死吗?”

“那是安慰小妮的,哪有这样的假死,我作为一个医生可以负责任地说,绝对不可能!”

  看他说的这样斩钉截铁,周晓白心知不会错了,恐惧的情绪在心里一点点扩大开来,半晌才喃喃说道:“该不是借尸还魂之类……”

“我是医生,我不信这个。”

  周晓白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我也不信,可现在不是信不信的事,问题是……这要怎么办才好?”

“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刚才什么仪器都没有,只凭手感,或许会有些偏差的。”

“这不行。”周晓白果断说道,“万一检查出没有心跳脉搏,那还不成爆炸新闻了,你暂时也得保密这件事。”

“这是一定。可是,小妮那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瞒着她吧?”

  周晓白叹了口气,“也只有先瞒着再说了,不然她知道真相还不得昏过去。”

“还有一件事。”吴波目光闪了闪,说道,“刚才我给老爷子把脉时,他好像弯嘴冲我笑了一下,你当时就站在我后面,看到没有?”

“他笑了?不会吧?”

“真的,笑得有点……怎么说好呢,感觉不太对劲,你往后要跟他长期相处的,最好留心一点。”

  周晓白心中泛起一丝寒意。

第3章我爸爸活了(2)

“怎么样,他不吃东西吗?”

  周晓白站在卧室门外,向里张望着问道。喻妮潘正端着饭碗送到老爷子面前,但他毫无反应,喻妮潘耐心劝导他吃饭的话仿佛也听不见,两眼虽然没有光彩,但眼球却滴溜溜转个不停,如同一个刚到这个世界不久、对一切事物都怀有好奇的孩子。

  难道他也是头一回见识这个世界?

  这个想法令周晓白感到恐惧。

“先放着吧,等他饿了也许自己就会吃的。”他安慰喻妮潘,“咱们也去吃饭吧,吴波还在外等着呢。”

  喻妮潘只好将饭菜摆在床头柜上,一脸忧郁地望了父亲一眼,转身出了卧室。背后突然传来“啊、啊”的沙哑叫声,两人忙返身进屋,见老爷子手舞足蹈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发出难听的叫声,啊、啊,像锯子割过木头的声音,迟钝而古怪。

“怎么,要吃东西吗?”喻妮潘走过去急忙问道。

  老爷子仿佛没听见,还在啊、啊地叫着。喻妮潘重新将饭碗端到他面前,他还是看都不看一眼,喻妮潘着急起来,正手足无措之际,周晓白猜测着说道:“会不会是口渴了?”

  喻妮潘在床头柜上找到一个空杯子,用暖水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这次老爷子竟伸手接了,仰起头一口喝干,然而将杯子递向喻妮潘,继续叫起来。啊、啊,他好像只会发出这一种声音。

  第二杯水还是一口喝尽,很满足地打了个嗝,神态安静下来,靠在床上不动弹了。

  回到堂屋,喻妮潘问吴波老爷子光喝水是好事坏事,吴波也说不清楚。“多观察几天看看吧,正好我这几天放假没事,可以天天过来。”

  若是往常周晓白听见这话肯定多心,怀疑吴波是在找借口接近喻妮潘,而今情况不同,他甚至希望吴波能在这里住下,代替他为老爷子干点什么事情——他一点儿也不愿接近那个没有心跳没有脉搏的老家伙。他害怕。

  饭后,喻妮潘进屋照看父亲,周晓白送吴波出门,想趁机再跟他单独说点什么,不料在门外见到喻妮潘的三叔喻多平,一个四十来岁、为人老实的庄稼汉,不是她亲的三叔,周晓白也不知道两家是隔了几代的亲戚,总之喻妮潘叫他三叔,他也就跟着叫。

  三叔站在院门外不远处,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周晓白连忙招呼他进屋,他却摆摆手,说有事单独找小妮说,跟他说也一样——农村人实在,凡是女儿领回家的,不管结没结婚,都当女婿一样看待。

  吴波同三叔打了招呼,便识趣地离开了。

  周晓白再次劝三叔进屋,“外头冷,进屋一边喝茶一边聊吧?”

“我不进去。”三叔神情复杂地朝院里瞅了一眼,小声问:“他……在屋里呢?”

  周晓白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小妮父亲,连忙点头,“在卧室躺着呢。”他回答。

  三叔低头沉吟了一小会儿,说:“他女婿,你过来。”

  周晓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过去,与三叔面对面站着。三叔忽然叹了口气,用极其低沉的嗓音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女婿,小妮他爸已经不是他爸了。”

  周晓白怔住,喃喃说道:“三叔,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屋里那东西确实不是你岳父。”三叔说着又往院里瞅了一眼,好像担心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出来似的。

“是我去火葬场接的他,我心里有数,当时他都死透啦,咋还能活过来呢?人死如灯灭,这是一万年不变的道理。你们城里人不懂,我们乡下是有这些说法的,这是有东西附在他身上了啊!”

  周晓白忽然感觉心口处痒痒的,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猫爪挠了一下,痒得浑身无力。

“这事现今在村里传开了,人心惶惶的,村长着我来问你们一声,打算咋处理这件事?”

“咋处理?我不知道啊,三叔你的意见是……”

  三叔又叹了口气,“咱也没遇到过这种事,还真没个主意,但不管咋说,他不能留在村里了,你跟小妮合计一下,要不带他去城里吧,咋样?”

  周晓白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呆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时有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三叔来了,快进屋坐!”喻妮潘面带笑容走上前来。

  三叔摆摆手,“不了,家里还有点事。”转而对周晓白说道,“你们商量商量吧,最好尽快就搬走,免得村长来找麻烦,我走了啊。”说完也不跟喻妮潘打招呼,兀自转身走了。

“怎么走了?你们说什么了?”喻妮潘目送三叔的身影走远,转头好奇地问周晓白。

“没什么,就是说你爸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希望我们能带他去城里住。”

  喻妮潘微微一笑,“我就猜到是说这个,我三叔心可细着呢。”

“是吧。”周晓白随口应付着,心想这老东西可狡猾着呢,平时看起来挺好,一遇到事情就退缩了,连院门都不敢进,当然是害怕屋里那位暂时身份不明的老爷子,难道自己就不害怕?将来还要带着他一起生活?

“晓白,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什么主意?”周晓白明知故问,是想多给自己一些思考时间,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把我爸接到许由市去住啊。他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本来我也可以留下来照顾他的,但我工作又这么忙,所以……”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周晓白,“你不反对我这样做吧?”

“我……”

  这一迟疑表现被喻妮潘看在眼里,低下头小声说道:“我知道照顾老人很麻烦,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给他自己租间房子,每天抽空过去照顾他也行。”

  周晓白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摆手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老爷子现在这身体状况能不能出远门?”

“应该没问题吧,”喻妮潘复又露出笑容,“他只是心智上出了毛病,身体还是好的。”

  周晓白点点头。

  进屋的时候,喻妮潘当成喜讯告诉他一件事:先前她进屋的时候,见到老爷子自己在用暖水壶倒水喝,还能自己下床走路了。“我爸身体一向都好,肯定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的。”她满怀憧憬地说道。

  但愿吧,周晓白心想。

第4章我爸爸活了(3)

  农村的夜晚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整夜的好觉。如果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看星星,农村夜空的星星也比城市的多,而且亮。

  周晓白此时就在看星星,在喻妮潘家院子里,确切说是在对着天空发呆。他睡不着,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肯定跟睡在隔壁卧室那位老爷子有点关系,虽然他一直都很安静。

  周晓白打心眼里有点怕他。一想到喻妮潘可能接他到自己家里、往后每天每夜都要在一起生活这一点,他就满心惶恐,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使自己真的不再喜欢喻妮潘,他也不忍心看她真的在外租房一个人伺候老爷子,她工作太忙,收入又低,只有依靠自己,他也根本没法在这个时候把她一脚踢开。

  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像喻妮潘所期望的那样,老爷子能够慢慢变回正常人,这样他就可以一个人重新回到这农村生活,但是这可能吗?即便他真的能好起来,那还是他自己吗?或者说,是曾经那个慈祥而且热情的老人吗?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回过头,看到两束暗绿色的光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消失了,接着他就看到老爷子那张蜡黄中泛着紫色的面庞。刚才的是他的目光?他无法确定。

“叔,睡不着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老爷子没吭声(周晓白认为他能够听懂自己说话),一瘸一拐的地走了过来,站在周晓白身边,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天空,有那么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用他那空洞的目光直盯着周晓白的脸,突然,他嘴角浮现起一抹诡笑——是的,在周晓白,这就是不怀好意的诡笑,他身上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叔……”他勉强挤出这一个字。老爷子却转过身,又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去了。

  次日,喻妮潘决定坐晚上的火车回许由,下午吴波又来给老爷子检查了一次身体。“还是那样,挺好,回许由之后你们马上找我,医院再详细检查一下。”吴波说。

  喻妮潘扶着老爷子从村里小路走过的时候,那些坐在房前晒太阳闲聊的妇女大妈离老远看见他们,便像避瘟神一样,不约而同地躲进自家院子里,周晓白看见这一幕,心想三叔说的没错,这些人都怕老爷子。他当然也怕。

  下午的太阳很好,周晓白留心看老爷子,不仅丝毫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反而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他有影子。

  如果民间流传的鬼没有影子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老爷子不是鬼,可不是鬼又是什么?是人的话不可能没有心跳和脉搏,周晓白偷偷看了眼老爷子,觉得在他平静安详的外表之下、在这副死人的躯壳之内,一定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性,她对这个秘密很感兴趣,但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又希望自己能离这个秘密远远的。然而他也知道,这一点很难做到——到许由之后,他们就要朝夕在一起生活了。

  严格来说,周晓白并不是许由市本地人。

  这件事要从几十年前说起,那时候,他高中毕业的父亲在老家的一家杂志社做编辑,直到该杂志社从老家搬到期刊行业更加发达的许由市,他父亲便带着她母亲一起来许由落了户,几年后生下周晓白,他在许由市长大,他对这个城市的感情比所谓的祖籍要深得多。念完大学,他在父亲帮助下进了许由市一家比较不错的报社工作,当了记者——一个受世人尊敬并厌恶的职业。

  五年前,也就是周晓白刚把职位前头“实习”两个字去掉的那会儿,他父亲从副总编的位置上退休,带着母亲搬回了老家——那个经济繁荣程度不及许由市三分之一的小城市,只比许由市安静,空气质量和交通状况也好一些,而老人选择一个适合养老之地时最看重的因素往往正是这些。

  他们给周晓白留下了一套房子,一套三室一厅的小区住宅楼房,按照目前这变态的房价行情,这房子最起码值七八十万人民币——虽然它的建造成本可能七八万都不到,但往往就是这么回事,当一件本该令人惊奇的事情时常发生的时候,这件事就不会再令人惊奇,你甚至会觉得本该如此(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你们懂的)。

  开始,偌大的房子只是他一个人住,后来多了一个喻妮潘,一眨眼四年多就这么过来了,就在不久前,他还认为这房子从今后会少一个人住,没想到非但没少,反而多了一个。多了一个他十分不欢迎但又没办法不欢迎的人。

  周晓白把那间一直空着的客房分给老爷子住了,喻妮潘为他买了新被褥枕头及一应生活用品,伺候他上床时,像哄小孩子似的问他:“爸,感觉怎么样呀?”

  老爷子摸了摸身下柔软的被褥,抿嘴笑了笑。

  他居然笑了!

  喻妮潘握着周晓白的手,激动地说:“看见没有,他能听懂我们说话!”

“简单的话应该能听懂的。”周晓白看了老爷子一眼,退出了卧室。

  喻妮潘半真半假地嘱咐了老爷子几句话,也离开了,轻轻将门关上,来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周晓白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晓白,能不能帮我个忙?”

  直觉告诉周晓白不是什么好事,他合上书,转头看她。“你说。”

“能不能……帮我爸洗个澡?”

“洗澡?”周晓白歪了歪嘴。

“他可能好久没洗澡了,我是女孩子不太方便,所以……只好请你帮忙了。”

  周晓白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带他去外头浴池找人帮他洗,我们小区浴池就有搓澡工。”

“以后肯定要的嘛,不过他坐了两天汽车,肯定很累,还是别下楼了,你先帮他洗一次好不好?”她在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抓住他的手轻轻摇动着,笑容中带有一些撒娇和央求的意味,让周晓白无法拒绝。“现在洗吗?”他问。

“嗯嗯,辛苦了,晚上我做花菜烧肉给你吃。”

  周晓白调好热水器的水温,扶老爷子走进卫生间。喻妮潘递过给老爷子新买的衬衣时,嘱咐他小心一点。“晓得,你放心做饭去吧。”周晓白关上门,把老爷子扶在马桶盖上坐着,伺候他脱衣服。

  老爷子倒是很配合,但这并没打消周晓白心中的不满。洗吧洗吧,他在心里念叨着,我周大少爷亲自给你洗,我老爸都没享受过这个待遇呢。

  老爷子皮肤雪白,看上去好像浑身没有血似的,并且更让周晓白疑惑的是,他的身体太凉了,像冰,使周晓白想起去年在哈尔冰看到的人形冰雕,只有没有生命的物体才会这样不带一丝温度。

  那么他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周晓白心中,他一阵颤抖,但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一个人跑出去,他只有克制,好歹为这个“冰人”洗完澡,任务完成,以后尽量再也不要碰他。

  水龙头打开,周晓白为老爷子冲了头发,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坐在马桶上一动不动,听任他的摆弄。这多少让周晓白感到点宽慰。

  洗完头,周晓白又用温水给他冲洗身体,他的一只手在他上半身抚摸,好让他全身都能被水湿透。摸到后背的时候,他的手指忽然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好像摸到了一个挺大的坑。

  他连忙站起来,伸头往他后背看去,果然,在左边肩胛骨靠近心脏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处老大的伤口,外形大致呈圆形,直径不小于五厘米,却没有结疤,白花花的烂肉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

  周晓白惊呆了,按在老爷子肩膀上的一只手开始下意识地颤抖起来。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伤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几天来他为什么一点疼痛的表现都没有呢?忽然,他觉得这伤口很有问题。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伤口外沿的烂肉上轻轻触了一下。

  老爷子身体明显一颤,猛地抬起头,用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看着他。

  周晓白连忙退后,摆手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爷子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那种近乎痴呆的毫无表情的模样。周晓白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再也不敢试图窥视那个伤口的秘密了,接下来洗澡的过程中,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了,他知道老爷子一直对他保持着警惕,他那副痴呆的面孔是装出来的,他确信。

第5章我爸爸活了(4)

  老爷子还是什么东西都不吃,只喝水。喻妮潘索性找来周晓白早先为了野外旅行所买的大号太空杯,倒满满一杯放在床头柜上,这样在他们睡着之后就不用担心他没有水喝。

  按照先前的“承诺”,她给周晓白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花菜烧肉,但他丝毫没有胃口,草草吃完饭,借口下楼买点东西,趁喻妮潘伺候老爷子上床的时候出了门。客厅正门与老爷子敞开的卧室门形成一个正角,站在那儿刚好可以看见卧室里的一部分情景,周晓白临行前的一瞥,看见老爷子的脸一直朝着自己这边,没有眼神,但能够明显感觉到他在看自己,这让周晓白心里平生一股寒意。他为什么要盯着自己呢?周晓白想,这里头有问题。

  实际何止这一个方面,他后背上那个可怕的伤口、痴呆的原因、死而复生的真相,这一切都是问题,大问题。

  周晓白匆匆关上门,跑下了楼。

  黄昏的小区干道上行人不多,只有一群小孩在路边玩耍,你追我赶地从这头跑到那头。跑过,嘴里发出雀鸟一般欢快的笑声。周晓白不清楚他们在玩什么游戏,但无疑他们都很开心。有两个小男孩在比赛滚铁环,如今这东西已经很少有小孩会玩了,而二十年前的整个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滚铁环可是家家小孩都会的玩意儿,那时候走到那里都能听见铁环在地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眼前这两个孩子滚铁环时的声音一样,令人精神振奋。

  周晓白想要逃避什么似的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还想到自己小时候最好的两个玩伴,一个是蒋小楼,现在当了警察,在周晓白眼中他是天下最聪明的警察——除那个叫福尔摩斯的虚拟人物外;还有一个女孩,叫孙琪,据说,她如今南方一个大城市里做小姐,他一直相信这不是什么误入歧途或生活所迫,这是当代教育的失位,它让很多年轻人越来越没有羞耻感。

  忽然间,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没有目光、瞳孔放大的眼睛,顿时紧张起来,就像有人把思想的电闸给合上了,所有信马由缰的思考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开始考虑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想回家,但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或者……他想了一会,决定去找蒋小楼,他是个聪明人,也许能为这件怪事给出一个合理的分析,即便没有分析,单是听自己倾诉也是好的,为这事他已经憋得快要发疯了。

  蒋小楼已经吃了晚饭,在书房里看书,看一本名叫《白夜行》的小说。

  周晓白从他书里拿过书,翻了几页,说道:“这书很好看?”

“日本近年最好的推理小说,不是之一。”蒋小楼从在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

“哦,有《宠物公墓》好看吗?”周晓白故意问,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他不想太直接说出那件事。

“根本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书,怎么比,不过《宠物公墓》也不错,算是老金的上乘之作了。”

  周晓白点点头,“你知道吗,那本书其实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

  蒋小楼皱了皱眉头,说:“不能吧,书里写的是人死后复活的故事,这能有什么现实依据?”

“我就是说这个,这件事是真实有的。”

  也许是他表情有些异常,让聪明绝顶的蒋小楼看到了一点端倪,冲他笑了笑说:“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6章我爸爸活了5

  初春的风已经带着点冰雪的意味了,尤其到了晚上,它们更加肆无忌惮。当又一阵强风吹来的时候,周晓白刚好迈进小区的自动伸缩门,他情不自禁抱起了双臂。

  十分钟前他看表的时候,离十点还差一刻,他也没想到会跟蒋小楼聊这么长时间,他把关于喻老爷子的一切都告诉他了:他的死而复生,他的痴呆,他的大量饮水,他那奇怪的伤口……饶是蒋小楼见多识广,听了他的讲述也不禁诧异万分,不是不相信,而是事情超出了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范围,他没法像办理刑事案件时那样给出什么具有逻辑性的推论,只能从怀疑学出发,认为事情并没有他所说的这样灵异,“总之,一切要我本人亲眼看过了再说。”他当时这样说,答应明天中午会到周晓白家里来一趟。

  他们接着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如他跟喻妮潘的感情问题,等等,最后还是周晓白自己觉得太晚了,才告辞出来。

  到楼下时,他抬头往自家窗户看了一眼,主卧室的灯还开着,说明喻妮潘还没睡觉,可能在看电视,别的屋灯都关了。她父亲那屋的灯也关了。老家伙合此时在干什么呢?睡觉,还是像白天大多数时候那样躺在床上发呆?

  但愿他已经睡着了。

  周晓白上楼,用钥匙打开防盗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爷子卧室的房门。

  门关着,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他有点不放心,想开门看一眼,又担心看见什么他幻想中看到的什么可怕场面,想想还是算了,兀自苦笑了一下,换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卧室。

  喻妮潘果然坐在被窝里看电视,毫无意义的韩国偶像剧。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了?”

“路上遇到蒋小楼,去他家坐了会儿。”周晓白边脱衣服上床边说道,“老爷子睡了?”

“一早就睡了,你还要看电视吗?”

  他摇了摇头,喻妮潘便关掉电视,然后关灯,房间陷入漆黑。

  躺下去时,周晓白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起身打开了床前的壁灯。

“怎么了?”

“有点亮光睡觉舒服点。”说完,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尽管在他意识深处还有一丝放不下这个现实世界,但连续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他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原本有点事情做还好,一旦闭上眼睛躺下,他的意识马上陷入模糊之中,大概只用了三分钟他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

  他梦见喻妮潘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总之是死了,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过来通知他去殡仪馆认领尸体,他推开殡仪馆大门,却发现又回到了自己家里,男人告诉他这里就是殡仪馆,喻妮潘的尸体就在卧室的床上。

  他走进他们的卧室,看到他们平时盖的那张印满了浅花图案的羽绒被摊开来盖在床上,可以看出下面是一个人的形状,平躺在床上,有手有脚。

  在男人不断地催促下,周晓白怀着满心惶恐而不是悲伤,慢慢走了过去,从上到下轻轻揭开被子,看到的不是喻妮潘,而是他自己。

“他”身姿笔挺地仰卧在床上,穿着他平时穿的睡衣,闭着眼,脸上没有表情。

  周晓白惊呆了,就在这时他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从床上的“自己”身上传来。

  他稀里糊涂地(也许是在潜意识的作用下)将“自己”翻过身来,拉起睡衣的上衣,一直拉到肩膀上方,终于找到了腐臭的来源——一个开在他后心位置的大洞,很深,里面黑乎乎的好像一个真的洞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幕?这个念头刚在周晓白脑海里出现,他便听见那个蓝工作服男人开口了:“没错,现在我们都一样了。”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周晓白,拽起工作服上衣,里面什么都没穿,周晓白看到了一片白得吓人的皮肤,而在他后心口位置,竟也有与“自己”身上那一模一样的黑洞!

  男人又转过身来,泪流满面地对他说道:“我们的心都没了,这都是你岳父害得啊!”

  周晓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满头大汗。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寂静中传来,似乎有老鼠在啃东西,他怀疑自己是被这声音给吵醒的,可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家里当然不会真有老鼠。

  周晓白仔细听,声音像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这个家除了他和喻妮潘,只有……那个睡在客房里的老人(应该是中年人),他的心猛地一抽。

  身旁喻妮潘还在熟睡,周晓白看着她颤动的鼻翼和长长的睫毛,犹豫着该不该出去看看。

  他实在不敢出去,但是要他放任这声音不管、继续躺下来睡觉的话,同样也做不到,而且,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的话,一定会给自己留下胡思乱想的后遗症,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打开灯,先是很大声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穿上拖鞋,将动静弄得很大地走向外屋,这样一来,外面那个家伙即使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有足够的时间回避了,他就是要提醒他(它),免得自己看见什么太过惊悚的场面。

  厨房有暗淡的光线传来,不是房间灯,而是冰箱里的灯,也就是说,冰箱的门开着。周晓白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团黑漆漆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离开厨房,向客房方向走去。

  当然就是喻妮潘的父亲。

  他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还冲周晓白摆了摆,似乎在打招呼。

  他嘴里是不是含着什么东西?这是周晓白最关心的问题,可自己总不能上前掰开他的嘴巴往里看,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客房,然后轻轻关上门——门合上前他还用他那混沌的没有目光的眼睛“望”了周晓白一眼,这让周晓白不寒而栗,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站了很久,然后想起应该去厨房——确切说是冰箱里检查一下,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好像什么都没少。

  由于好几天没在家里,冰箱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盘卤猪头肉(喻妮潘买给老爷子吃的,但他没吃)、一捆刺黄瓜、三棵炖汤用的白萝卜,还有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今天的菜是喻妮潘买的,他关上冰箱门,又检查了灶台和别的地方,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他倍感无奈地摇着头走出厨房。

  喻妮潘依然在熟睡,看来她实在有够困,自己刚才下床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她吵醒。

  关灯上床之后,周晓白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他连忙俯身瞪大眼睛去看喻妮潘的脸,她的鼻翼还在动,胸口也在顺着呼吸上下起伏,周晓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自嘲地苦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那么不可思议的想法呢?

  他的思维告诉他,是因为喻妮潘的父亲,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的到来,他打心眼里害怕自己跟喻妮潘会遭遇什么……总之是不好的事情。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让喻妮潘带着他(它)搬出去住吧,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会为喻妮潘担心。

  我还喜欢她吗?

  这个时候想这个问题太不合时宜,自己应该搞清楚,老爷子深更半夜到厨房的原因何在?他不是痴呆了吗?为什么还会自己开冰箱?

  一阵睡意袭来,周晓白的思维开始混乱,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此时,一双幽绿的眼睛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中向屋里望过来,接着是一个如咒语般的喃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我,我,我,你,你,你,我—是—谁?”声音如一阵轻风飘进周晓白的耳朵,他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醒,幸好没有醒。

第7章我不是你爸爸(1)

  一个人懂的知识越多,就越是会发现自己的无知,从而不断地去学习和思考,了不起的人的一生,就是通过知识的积累,去不断发现和解决问题的一个漫长过程。

  用这段话来总结蒋小楼的人生观可谓恰当,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他所学过的各种学科之内,很少有什么问题能把他难住,然而他眼下就碰到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跟他的职业没什么关系,但却勾起了他的好奇,问题的本身很简单:人死后可以复活吗?当然不能,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思考的价值。然而就在他的身边,竟然发生了这么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他相信周晓白没有撒谎,他不是习惯说谎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事情说谎。

  所以一大早起床他就给周晓白打电话,再跟确认一下中午过去他家里,名义上是探望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家,“好的。”周晓白说,“不过昨晚上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说吧。”

  电话那头周晓白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在整理思路,然后便开始了讲述:“昨晚我睡到半夜突然醒了,听到厨房好像有耗子啃东西的声音,我就起来去看,刚出卧室就看到那个老头从厨房出来,一只手捂着嘴回到他自己屋里去了。厨房里冰箱门开着,当时我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可是今早起来,我让喻妮潘给我做肉丝面条当早饭时,发现……呵,你知道什么东西少了吗?”

“肉?”蒋小楼果断说出猜测,他相信自己不会猜错,但这种事实在有点诡异。

“是的,一大块生猪肉不见了!”周晓白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出于职业习惯,蒋小楼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确定肉是放在冰箱里的?会不会你记错了?”

“坦白说我是不知道,菜是小妮买的,做菜剩的猪肉也是她放进冰箱的,但应该不会错吧?她还到处找了一遍都没有,而且你想想,怎么那么巧老头晚上开过冰箱,早上猪肉就不见了。肯定是被他拿走了!”

“他要猪肉干什么?”蒋小楼想到答案,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你说呢,除了吃还能干什么?我刚才到他房间打扫卫生时特地找了一下,没见到那些肉,肯定被他吃了,整整半斤肉哪,全都吃掉了!”

  蒋小楼沉默片刻,问道:“照你说的,他不吃做好了的饭菜,却吃生肉,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关键啊!”电话那头传来周晓白轻微的喘息声,“小妮三叔说的没错,他不是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附在了她父亲身上!”

  蒋小楼不想讨论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他接着问:“小妮也这么看吗?”

“她还不知道呢,我骗她说是我夜里饿了,起来自己做面条吃掉了。老爷子身上有个破洞的事我也没说。”

“你不想让她担心?”

“嗯,那总是她爸,她即使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把他扔出去不管的,结果只能是增添心理负担,而且我害怕她知道后控制不住自己,去当面质问父亲这些问题,假如他知道我们怀疑他了,脸皮撕破,说不定会把我们怎么样呢!”

  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但很符合他现在的情绪反应,蒋小楼心想,接着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早晚会知道的,晚一些知道,她面对的打击就会更大一些,你不是说她以为老爷子会慢慢好起来吗?”

“谁管这些了,先敷衍一阵子再说吧。”周晓白叹了口气,“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我就是想搞清楚,这老头身体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说……会不会是僵尸?”

  他的话使蒋小楼想起《生化危机》,他不能再回避问题了,于是淡淡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僵尸,也没有什么借尸还魂。”

“是吧,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蒋小楼无法回答。周晓白也知道这一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先不说这些了,中午你过来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先挂了。”

  乘车去往单位的路上,蒋小楼一直琢磨着这件事,然而这根本就不是依靠逻辑思维能够解决的问题,它与自己所一直信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格格不入,诡异,他对这件事所能想到的形容词只有这个。

  当他透过车窗玻璃尔,看见太阳从朝霞中露出大脸盘、往下射出威严的目光的时候,他想,在这个到处充满阳光的世界,毕竟还是存在着一些人类“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埃及金字塔、风水学、湘西赶尸……他的猎奇心理希望他眼前遇到的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作为周晓白最好的朋友,他又不希望这样,否则周晓白的处境就太危险了——一切危险的事物都会给人带来危险。

  阳光有些刺眼,他移开了目光。

第8章我不是你爸爸(2)

  中午,蒋小楼拎着一箱“古井贡酒”和一条“皖”牌香烟(保证没收广告费)敲开了周晓白家大门,在送礼方便他实在没什么天赋,心想送中年老人的东西,一般不是烟就是酒,那些营养品倒很上档次,但几乎没一样是物有所值的,自己送不好雅的东西,那就送烟、酒这两样最俗的礼品。

  事前他也考虑过,这老头很可能烟酒不沾——他现在连饭都不吃了,总不能真的投其所好,送一块新鲜生猪肉做礼物吧?

  开门的是喻妮潘,见到他手里拎着的礼物,愣了一下,蒋小楼赶在她前面很有礼貌地说道:“听晓白说大叔来了,我买点东西过来看看。”

  喻妮潘将他让到屋里,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然后走去厨房泡茶。周晓白还没下班回来,这没什么关系,蒋小楼坐在沙发上,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右手边客房半敞开的房门上头,喻妮潘的父亲——那个周晓白口中的“怪物”,肯定就在这间屋里。

  喻妮潘端茶出来,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了没几句话,蒋小楼便迫不及待提出要去“看望”老爷子,这也没什么不对,到别人家做客,如果有老人在的话,出于礼貌肯定要拜访一下的。

  喻妮潘带他走进客房,一进屋,蒋小楼就看到坐在床上被窝里那个中年人,白白的脸皮微微泛着一丝红色——而不是周晓白介绍他时所说的死人才有的紫色,五官端正,没有蓄胡子,上身穿一件看上去是新买的灰色大衣,下半身在被窝里看不见,蒋小楼看他的时候,他也抬起头,一张方形大脸迎向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他两眼都瞪得大大的,目光溃散,看上去像一个睁眼瞎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蒋小楼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

  一个普通的农村男人。这是蒋小楼对他第一眼的看法,虽然脸色比正常人白一点,别的都很正常,起码看上去很正常。

  蒋小楼走到床前,先叫了一声“大叔”,然后微笑着说道:“我是晓白朋友,您来了几天,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喻老爷子只默默“望”着他,没有开口。但蒋小楼怀疑他只是不想开口。

“他现在有点痴呆……”喻妮潘在一旁作着解释,“话也说不好了,但你说话他其实能听见的。”

  蒋小楼点点头,“老人家的情况我听晓白说了,多修养一段时间应该会好的。”

“是啊,这才几天,他现在穿衣服、上厕所一个人都可以了。”喻妮潘一脸笑容地说道,看得出她对父亲的身体恢复充满了希望,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蒋小楼还想说什么,客厅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大概晓白回来了,你先坐。”喻妮潘说着转身走出客房,屋里暂时只剩下蒋小楼和眼前这个看上去像是“痴呆症患者”的准老头,蒋小楼突然想试探他一下,在他面前蹲下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瞳孔放大的眼睛,低声说道:“大叔,我给你买了二斤猪肉,是生的,你想吃吗?”

  喻老爷子眉头突然间皱了一下,蒋小楼注意到了,但他脸上表情并没有别的变化。你倒装得很像啊,蒋小楼看着他暗暗吸了口气,他现在可以断定这个老头能听懂人说话了。

“让我检查一下你身体状况怎么样,健康的话才给你吃。”蒋小楼一边说着,一只手搭在了喻父的手腕处。他当然不会把脉,但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检测出一个人的脉搏跳动情况,前提是这个人得有脉搏,但就像周晓白说的那样,喻老爷子竟真的没有脉搏!

  蒋小楼愣住了,转念又想,人一旦上了年纪,脉搏就变得微弱了,不容易测出来,于是他手下加了点力量,期待奇迹出现,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手被捏得疼了,老爷子忽然换了一副极其凶狠的面容对着他,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沙哑并且低沉的咆哮声,蒋小楼一惊之下松开手,老爷子很快又恢复成先前那副呆呆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不是平常人。

  蒋小楼正仔细看他的脸,试着找出一些与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周晓白。

“小妮去做饭了。”他低声说,眼睛望着老爷子,“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蒋小楼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

  吃饭的时候,他跟周晓白心照不宣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便偶尔谈到喻妮潘的父亲,也是故意说给喻妮潘听的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

  阳台那屋的门敞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主卧室门上的贝壳风铃不断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我给你们个建议,把这个风铃挂在老爷子那屋门上,这样他晚上起来上厕所或干什么你们多半可以听见,能起来伺候一下,地板砖这么滑,免得老人家磕到碰到……”蒋小楼说着特地看了周晓白一眼,他弯了弯嘴,蒋小楼便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喻妮潘在一旁点着头说道:“这主意不错!”

  饭后,蒋小楼跟着周晓白来到他书房,刚坐下想聊点什么,喻妮潘神采奕奕地跑来过,“太好了,我爸吃饭了!”

  蒋小楼一怔,想起他们吃饭前,喻妮潘特地端了饭菜送进老爷子的房间,他不是不吃熟食吗?他拿疑惑的目光望向周晓白,后者也一脸迷茫。

  卧房内,老爷子坐在床上,在举着一只很大的杯子喝水,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他一口气喝掉杯里差不多一半的水,才放下杯子,满意地打了个响嗝,抬头朝面前的几人“扫”了一眼,便转身向另一侧躺下了。

“看到没有,本来满满一碗饭的,现在只剩一小半了,我爸胃口不错呢!”喻妮潘极为开心地说道。

  蒋小楼顺着她目光往床头柜上的饭碗望去,果然饭菜比先前少了一大半,这样的话会不会是周晓白搞错了?或者老爷子昨晚实在饿急了,又找不到别的东西吃,才会去吃生肉?这只是一种人饥饿时的本能,况且老爷子本就有点痴呆,行为古怪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老爷子不同与常人的地方不止这一点,还有那奇怪脉搏和心跳,但蒋小楼毕竟不是医生,对这种事情也吃不太准,因此,当他同周晓白单独回到书房时,便建医院详细检查一下身体。

  周晓白摇了摇头说:“如果真的检查不出心跳和脉搏怎么办?我是做新闻的,我知道这种事情一旦传开的后果,我不能这么草率。”

“你那个情敌不是医生吗?”蒋小楼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只好用了这么一个称呼,他知道周晓白不会介意的。“让你对象去找他,医院做下检查不行吗?我看他不像不能保守秘密的那种人,即便是为了你对象考虑,他也应该不会泄露出去的。”

  周晓白点头说道:“这件事倒是跟他说了,他说近几天挺忙,等有空会联系我们。”

“那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继续观察,”周晓白想了一下,用很严肃的口吻说道,“老爷子的死亡真相,为什么会复活等等问题,我都得查个清楚,倒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只是担心他早晚会对我跟小妮做出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吧,也许是我多心,但如果这些谜团弄不清楚,我这种担心是不可能消除的,你应该能理解,这感觉太让人不舒服了。”

  蒋小楼笑了笑,他最欣赏周晓白的就是这股求知的韧劲,也许这跟他的职业有关。“用你对待工作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是吗?”

“是的,刨根究底,不留疑点。”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记者。

  下午还要上班,一点多钟的时候,蒋小楼从周晓白家告别出来。

  去往单位的路上,蒋小楼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与周晓白的谈话内容,他很期待周晓白调查出什么有趣的结果,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很乐意给他提供帮助。不料刚到达单位,他就被通知去跟一宗目下刚发生的刑事案件,案情有些复杂,蒋小楼又是那种一旦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顾的人(曾经就因为这一点差点连女朋友都丢了),他很快就把周晓白的事抛在脑后了,想着等案子办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他打听事情怎么样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再次   原本,周晓白打算最近利用业余时间读一遍“脂评本”的《红楼梦》,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致来了,《红楼梦》的伟大艺术并不能帮助他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而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老爷子的身上,恨不得晚上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蒋小楼来过的第二天晚上,深夜,周晓白果然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他是被风铃的声音惊醒的(感谢蒋小楼的妙计),看了下表,凌晨一点十五分,喻妮潘睡得正香——她是属于那种睡眠质量非常高的人,一旦进入睡眠,基本上除非有人把房子拆了,否则在她自然醒之前别指望能叫醒她。

  周晓白悄然下了床,像个小偷似的慢慢摸到门后,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向外看去。

  卫生间没开灯,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蹲在马桶前,头几乎伸进马桶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呕吐。

  肯定是老爷子,这个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可是他为什么大半夜呕吐呢?吐得又是什么东西?难道……周晓白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把白天吃的东西在往外吐,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两天愿意吃做熟的饭菜了,他实际并不想吃——或者吃了也消化不了,但是为了不让他们、尤其是喻妮潘怀疑,所以每次都会勉强吃一点,存在胃里,到晚上趁没人时再吐出来。

  他的城府可真够深的,周晓白暗暗吸了口气,同时也更加认定了老爷子不是人类——连普通的饭菜吃了都消化不了,怎么可能是人呢?

  就在他满怀恐惧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老爷子已经从马桶前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按下马桶抽水按钮……他竟然会用抽水马桶?虽然喻妮潘曾教过他,但并没抱希望他能学会——起码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他用他那痴呆的外表蒙骗了她。

  离开卫生间,老爷子没有马上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又拐进了厨房,径直打开冰箱门,头伸到里面上上下下地看,最后,他拿了一块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出来,关上冰箱,出门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自己房间。

  这一次不用再费心思想了,周晓白知道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猪肝,喻妮潘下午买来打算明天做猪肝汤吃的,没想到只是为老爷子提供了一顿看来不错的“夜宵”。

  没想到他连猪肝也吃,是不是只要是生的肉类他都吃?

  周晓白忍住对这种事的恐惧,心想,看起来老爷子的食量也不是很大——从上次偷吃猪肉到现在也有好几天了,中间他应该没有再吃过生肉一类的东西,因为这几天冰箱里的东西没有少,然而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只有野兽才会把生肉当成食物,他,这个拥有人的身躯和外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老爷子终于按顿吃饭了,喻妮潘认为这是好事,他觉得老爷子的身体恢复正常了。

  只有周晓白知道这实际是怎么回事——他每天晚上都会去卫生间把白天吃的东西吐出来,周晓白留心记着,吃完一大块猪肝之后的五天内,老爷子没再真正吃过任何东西,但并没有表现出饥饿的样子来,根据上一次的经验,周晓白怀疑他不久又要进食了。

  喻妮潘买了一台小电视机,放在老爷子床头柜上,这样每天两人上班走了之后,他就可以看电视消磨时间,不至于太寂寞,傍晚,喻妮潘下班回来做饭,吃完饭她会带老爷子下楼转转,天气好的话他们还会去广场一带坐上一会,她每天像对待一个刚开始学舌的婴儿般教老爷子说话,他总是认真听着,虽然他还是不会说话(也许是不愿意说),但可以听懂别人说的一些简单的话了,例如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时,他会用点头或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了。

  他还学会了用遥控器为电视机调台,他喜欢看与动物有关的节目。

  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没什么问题,但周晓白对他还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他已经知道老爷子是非人类,相信他目下正在一点点学习人类生活的技能,他太聪明了,但总有一天他会伤害自己和喻妮潘,他不信任他。这种感觉就像家里装了个定时炸弹,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但你得小心提防着,因为它总有爆炸的一天。

  发生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的事,对周晓白来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爆炸,但毫无疑问他已经嗅到导火索燃烧起来的气味了,是这么回事,这天清晨,周晓白比平时早起了一会儿,刷牙洗脸后,他看时间还早,就没有叫醒喻妮潘,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但阳台的空气并不新鲜,相反,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令人恶心的气味,脑袋里开始琢磨这是什么气味的时候,他看到了阳台一角躺在血泊中的那只花猫,它已经死了,侧身躺在地上,身上一大半都沾上了血,凝固了的呈紫黑色的血。

  从它身上那与众不同的花纹,周晓白一下认出这是楼下小王家的猫,名叫小花,是一个挺惹人喜欢的小东西,平时喜欢待在他家阳台上,喻妮潘还经常给它喂东西吃。

  它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周晓白强忍着恐惧和呕吐的欲望,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拎起一只没有粘上血的猫爪,把它提到空中,这才发现它的腹部有一条长长的被撕裂开的伤口,里面血肉模糊,但可以看见内脏大部分不见了,再往地上看,血泊中好像还残留着一些内脏的碎肉。

  周晓白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老爷子那副痴呆的面孔,真是他干的吗?这种事情已经不止是残忍,而是可怕了。如果是他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吃猫的内脏,而且已经吃了?

  事情不同寻常,周晓白决定一定要弄个清楚。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将这“凶案现场”收拾干净,免得喻妮潘起来看见吓得昏过去——她严重晕血。

  他找来一个大的食品袋,用筷子夹起死猫(他不敢直接触碰它),然后连同筷子一起丢进袋子,再把它装进垃圾桶,快速地下楼去扔掉了,回来后他又用整整一卷厕纸去擦地板上的血迹,血已经干了,不容易擦掉,他就往上倒了点开水……终于将阳台收拾干净的时候,周晓白发现自己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到卫生间像老爷子平时吐食物那样趴在马桶上大吐了一场,用凉水洗了洗脸,总算感觉好些了,虽然镜子中的他脸色有些苍白。

  他进了老爷子的房间,老爷子仰面朝上躺在床上,闭着眼,应该还在熟睡。周晓白注意到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红润了一些,难道是昨晚吃了一顿“大餐”的缘故?

  周晓白目光扫向他脱下后放在床尾的那件灰色呢子大衣,突然想到什么,上前轻轻拿起了它,凑到面前仔细一点点地看,结果在前襟处发现了几处红色的小点,像是血迹,周晓白正要拿着衣服到床前就着阳光看个清楚,突然,目光从老爷子脸上扫过时,发现他正瞪圆了眼睛望着自己。

  周晓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既然被他发现了,索性就坦白吧,他暗暗吸了口气,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猫是你杀的吗?”

  老爷子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他还在装疯卖傻。

  周晓白心里一激动,张口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只管放马过来,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怕你,怎么,你不敢说话了吗?”

  老爷子还是不开口,甚至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这让周晓白十分泄气,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外走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沙哑而迟缓的声音:“我—饿—了。”

  他终于说话了!经过这么多天的对峙,他终于卸下伪装,露出了真面目。周晓白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感到恐惧,一种即将面对真相时的赤裸裸的恐惧,他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喃喃说道:“你说什么?”

  老爷子冲他诡笑了一下,表情忽然间又变得呆滞起来,这时周晓白听到喻妮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晓白,你干什么呢?”

  紧接着是她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一直停在自己身后。她起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同时他也明白了,老爷子是有心在喻妮潘面前装糊涂,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博取喻妮潘的信任、相信他只是一个久病初愈、失去了大部分行动和说话能力的可怜的老头?他实在太狡诈了。

  周晓白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她真相,最后决定还是暂时忍住——即使她听了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认为他在找借口想把老爷子从自己家里赶出去,况且当着老爷子的面撕破脸皮的话,他说不定会马上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所以,自己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再说吧。

  想到这儿,周晓白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冲喻妮潘笑了笑。“没什么,我起来早了,来看看我叔醒了没有。”他说着将脸转回老爷子那一面,“叔,昨晚睡得好吗?”

“啊啊啊……”老爷子傻兮兮地笑着,一边点着头。

  喻妮潘马上笑道:“看老爷子多高兴。”

“那当然,睡的好吃的好,怎能不高兴呢,是吧叔?”

“啊啊啊……”老爷子笑个没完。

第10章我不是你爸爸(4)

  喻妮潘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因此,她早就看到和察觉到了发生在老爷子身上的一些怪事,也许没有周晓白知道的多,但要说她真的认为一切都好的话,这简直就是骗人。

  她就在欺骗自己,她不敢跟周晓白讨论这件事,这大概就是讳疾忌医吧,她担心把一切都说明白了之后,那么事情就真的变坏了,而现在,她也许是自欺欺人地认为,事情还有补救的机会。父亲只是身体上出了一些毛病,导致性格变得古怪,如此而已。

  她认为或许现代医学能够治好父亲的怪病——她一直认为是疾病的缘故,所以,在这个不用上班的周日下午,她去找了吴波。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随便聊了几句,吴波便打听起她父亲的近况。

“不是太好,说出来你别吃惊,她好像……吃生的肉和内脏。”喻妮潘皱眉看着他,“我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就医院做了检查,看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所以才会这样,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吴波笑了笑,“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外科主刀医生。我也一直惦记着伯父呢,医院病人少点,我亲自给他做个全面检查,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肯定尽力而为。”

“嗯,其实我爸从气色上看还是挺好的,吃饭睡觉都正常,就是这么一个怪习惯让我不太放心,所以麻烦了。”

“跟我有必要这么客气吗?”吴波看着她,目光十分柔和。

“你刚说有两件事找我,还有一件事呢?”

  喻妮潘低头望着桌上的咖啡,停了一下说道:“没什么,第二件事就是……我想见见你,就是想见见你。”

  吴波脸上的笑容定住了,也许,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种话来吧,喻妮潘冲他耸了耸肩膀,“怎么,你不相信吗?”

  吴波摇了摇头,有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喻妮潘不着急,她知道吴波一定会“上钩”的。果然,吴波再次开口时,问了这样一个带有试探性的问题:“你上次说你跟晓白闹矛盾了,现在解决了吗?”

“如果没有我爸这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吴波皱了皱眉,“我不明白。”

“我没法一个人照顾我爸,没地方住,收入也不够养得起他,我没法离开他,就这么简单。”

“这……”吴波脸上出现彻底震惊的表情,“你是说,你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喻妮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善良、体贴,但是我想……感情这种事可能跟一个人有多少优点没什么直接关系,而且,你的优点比他还要多呢。”

  吴波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喻妮潘知道他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起伏,她就是要他这样,他一直都深深喜欢着自己,不是吗?只要她一个召唤,他就会愿意为她奉献他能够奉献的一切,她深信这一点,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彻底信任的话,一定就是他了。

“如果……”吴波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我把伯父接来我住的地方,供养他的生活……”

  他只说了这半句话就已经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不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尤其是在感情方面,这也是喻妮潘一直看重他的地方。

  喻妮潘笑了。“现在你还做不到,虽然你收入不低,但你没有底子啊,你才工作几年,我相信你这几年赚的钱加起来连一间厕所买不起,是不是?”

  吴波低下头,低声喃喃说道:“所以你只能留在他身边。”

“是的,他起码是本地人,有一套价值百万的房子,家里也有钱,假如我爸真的得了什么病,需要很多钱来治的话,他也能负担的起,多了不说,几百万现钱他家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吴波苦笑起来:“你也太现实了吧?”

“在你面前我装什么清高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况且,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现在我爸这样,我真的没办法,他养我这么大,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的。”

“我知道。”吴波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命运实在太不公平了,有的人出生就富贵,衣食无忧,有的人努力上进,却连谈论爱情的资本都没有,但有什么办法呢?”

“总有一天会有的。”喻妮潘冲他一笑,站起来向店门方向走去。

“你去付钱吧,我去外面等你。”她转过身来,含情脉脉地看见他,“听到没有,我,等你。”

第11章我不是你爸爸(5)

  晚上,睡觉时间,喻妮潘在被窝里抱着周晓白的肩膀,说道:“我下午去见吴波了,他说医院,亲自给他做检查。”

  周晓白“哦”了一声,心想这根本就是多余,对于老爷子那消失了的脉搏和心跳,他已经不再报希望它们能够出现了,换句话说,他已经认定了他不是人类,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人类。

“喂,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如果真检查出我爸有什么毛病的话怎么办?”

“怎么办,治病啊。”一转脸看见喻妮潘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看着他,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放心吧,看病的钱还是有的。”

“呵呵,这才对嘛,怎么说他也是你岳父。”

  岳父两个字让周晓白心里有些别扭,他想,光是这半个月的相处,他就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了,如果真要自己为他养老送终的话……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一个情况,可能自己会患上精神病吧。但是喻妮潘说的也对,于情于理,自己都得继续伺候这位老爷子下去,这才是让他烦恼的所在。

“喂,你不想做点什么吗?”喻妮潘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部上面。

  周晓白有点犹豫,他现在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情,他勉强笑了笑,张口刚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外屋“叮铃铃”地一阵响动,风铃响了!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他知道老爷子又出屋了。

“我下床看看去。”他作势要起来,被喻妮潘拉住。

“可能是上厕所吧,没什么大事,你快睡觉吧。”

  喻妮潘可能也没有了情绪,转身面向外侧睡去了,周晓白却睡不着,至少在再次听到风铃的响声之前,他没有心情睡觉。

  次日中午,喻妮潘下班回来,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引起了周晓白的注意。

  在他的询问下,喻妮潘告诉他,公司决定让她去杭州出一个星期的差。

“本来是挺好的事情,可是——”她往老爷子的卧房看了一眼,“你也知道,我现在根本走不开。”

“那你就跟公司说明情况,换个人去就是。”

“经理肯定会生气的,她说看我平时工作不错,再三考察才决定让我去的,这次出差比较重要呢,我要是做的好的话,回来可能会给我升职,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不想错过。”

  周晓白知道她说的没错,于是点了点头说,“那你就去吧,老爷子在家有我伺候呢,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就是怕你一个人伺候不来,你也要上班呢。”喻妮潘皱了皱眉,“要不,我们雇一个临时保姆?”

“也行,那我下午抽空去职业介绍所看看。”

“嗯,最好找个四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她们最懂得照顾老人,再说,请年轻小丫头我也不放心。”她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我要是现在还有这个心情就好了,周晓白苦笑着想。

  傍晚下班,周晓白真的去了职业介绍所,刚说明情况,坐在隔壁大厅里等活的一群大妈就围了上来,一个个拿期待的目光望着周晓白的脸,倒把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想,这些大妈肯定都是能吃苦耐劳的人,否则也不会愿意做这种被人看不起的工作了——职业不分贵贱本来就是富人忽悠穷人的一句话,看起来很美,实际并不存在,就像乌托邦。

  最后周晓白挑中一个看起来比较腼腆的四十来岁的妇女,只因她看上去比较容易相处,他询问得知她姓赵,家就住在许由市市区,离自己家很近,这更好了。

“找你去主要是伺候老人,我对象要去出差,家里只有我们爷儿俩,你看要是不方便的话你就在家里住,吃在我家,工作时间大概一个星期左右,我们按天算钱,一天……三百块钱怎么样?”

  赵阿姨两眼顿时睁得老大,旁边一个介绍所的工作人员忍不住笑起来。“老弟可真够大方的,不瞒你说,现在我们市保姆工作的行情一个月才七八百块钱。”

“是吗,”周晓白笑了笑,“我第一次请保姆,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只要把老人伺候的好,一天三百块钱也是值得。”说完他又看向赵阿姨,“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环境,还是现在就签个劳务合同?”

“不用不用,我干。”赵阿姨连连点头,她没理由放着这么多钱不去赚,然而当时她如果知道自己在这个大方的雇主家里会遇到什么事情的话,恐怕就是一天给她一万块钱,她也会毫不犹豫拒绝——有些钱的本来就是有命赚没命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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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我不是你爸爸(6)

  喻妮潘对这个赵阿姨也很满意,当天晚上他们就签了一份简单的劳务合同,然后喻妮潘教会她怎样使用家里的厨卫设施,关照了一些事情,第二天一早便踏上了漫长的公务旅程。

  中午,周晓白下班到家,赵姨已经做好了饭菜,周晓白往桌上扫了一眼,看出几样菜都是按照典型的徽菜风格做出的——可能这一点赵姨本人都不知道,他心里很满意。

  老爷子卧房的门关着,赵姨一边张罗碗筷一边问他:“要不要叫他大叔出来吃饭,还是给他盛好端进去?”

“端进去吧,他吃饭不论点,什么时候饿了什么吃。以后也就这样,不过饭要少盛一点。”

  赵姨便开始为老爷子盛饭,周晓白不是习惯让别人伺候的人,本想自己端饭进去,可一想到老爷子那张无表情的脸,还是迟疑了。能不见他的时候,他实在不愿意见他。

  赵姨送饭回来,周晓白招呼她坐下一起吃,她客气了一番也就坐下了,一边有些尴尬地说着闲话。“看他大叔气色挺好啊,不像是有老年痴呆的样子。”

——周晓白告诉他老爷子患有老年痴呆症。

“是吧,他症状比较轻。”周晓白随口应付了一声,开始动筷子,赵姨的厨艺确实还算可以,没有雇过人。

“唉,人上了年纪都这样,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我家上班的(当地方言,丈夫的意思)原本身体一直好好的,医院,前年好容易熬到退休,本以为能享享福吧,可不知怎么的就得了脑血栓,行动都要人伺候着了……”

  周晓白点点头,问道:“平时都是你伺候着吗?”

“可不是,孩子们工作都忙,经常都不在家。”

“哦,那他中午有饭吃吗?”

“有的,我早上做好饭够他吃两顿的,等傍晚回去再给他做一顿,伺候他上个厕所啥的,也不很操心。”

“那你吃完饭就回去吧,病人长久没人伺候不行,我这也没什么活要干。”

“不用不用……”赵姨连忙摆手。

  周晓白冲她笑了笑,“你别客气,我家这老爷子脾气古怪,往后还要你多费心呢。”

“瞧你说的,拿了钱哪有不干事的,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就是会干活,呵呵,有啥活你吩咐一声就行。”

  周晓白满意地点点头,这时从老爷子房里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好像在提醒在客厅吃饭的两人他的存在。老不死的怪物,周晓白在心里骂了一声。

  自从那天早晨死猫之后,周晓白担心老爷子还会干出什么类似的事情来,每天晚上都会冰箱里放一些生肉或家畜内脏,这也算是一种迁就吧,在周晓白看来,只要他不闹出什么事情,即使一天吃十斤生猪肉自己也还是供得起的,他怕的是老爷子跟狮子一样,一旦吃过活人就会喜欢上人肉的味道,会想法设法主动攻击人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食人狮”,国际上对于这种狮子是见一头杀一头,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老爷子也是这样喜欢上吃活物的话,周晓白却没法杀了他,所以,他只有小心提防,他每天早上会打开冰箱检查昨晚放的生肉还在不在,令他稍稍安慰的是,老爷子平均两三天就会进食一次,或半斤猪肉,或一块猪肝、猪心等等,总之只要是生的肉类,他都吃。

  也许是已经觉察到喻妮潘不在家,不用再伪装自己,老爷子索性一点熟食都不吃了,只大量喝水,半夜也不会起来到卫生间去偷偷往外吐东西了,据周晓白观察,他已经连续几天晚上没出过自己房门了,这是好事,周晓白宁愿每天两次趁赵姨不在时、到老爷子房间将之前送进来的饭菜端走倒掉——虽然感觉浪费,但要他接着吃这些饭菜他是不敢的。

  每天晚上,赵姨回家之后,家里只剩下周晓白和老爷子两个,一个人,一个非人,在同一所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周晓白想起来就心里发怵,因此睡觉前他总是将自己卧室的门锁好,并改掉以往每晚都要起床上一回厕所的习惯,几天下来,倒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周晓白的警惕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了。谁料这天傍晚,令人不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13章我不是你爸爸(7)

  当晚六点钟左右,周晓白正在公司开会,听总编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从来不着边际的废话,放在兜里的手机仿佛嗅到什么不好的气息,极不安分地剧烈颤动起来。

  周晓白拿出手机一看,是家里座机的号码,心马上一沉,猜测电话多半是赵姨打来的,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老爷子有关?

“抱歉,我接个电话。”周晓白边说边站起来往会议室外走去,被打断“演讲”的总编不太满意地皱了皱眉,如果这种“不给自己面子”的事情出在某个小记者小编辑身上,脾气不好的他可能会当场发飙,但对周晓白,他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忍让,具体原因稍后再说。

  离开会议室,周晓白连忙接通电话。“喂”了一声之后,电话那头便响起赵姨有些焦虑的声音:“小周啊,你家他大叔把自己那屋门反锁了,在里头不知道鼓捣什么,我叫不开门,怕出什么事情,所以跟你说一下。”

  周晓白一惊,虽然这听不来不像是什么大事,但老爷子之前从来没反锁过门,他会不会在屋里干着什么怕被人发现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周晓白告诉赵姨先在客厅守着,自己马上就回去。

  挂上电话,周晓白想了一下,不得不回到会议室,再次打断总编的发言,说明家里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

  总编“哦”了一声,也不看他,又接着之前的话题口若悬河地往下讲,周晓白转身就走了。

“老爷子呢?”一进家门,周晓白劈头就问赵姨。

“还在里头呢,我叫了几回都没开门,开始还有些挺奇怪的东西,现在没有了。”

  周晓白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里头没有动静,他试着转了转门把手,的确反锁住了。

  他没有急着找钥匙开门,回头去问赵姨:“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锁在里头的?”

“大概……五点来钟吧,先头我带他下楼到草坪那块儿晒太阳,我看点差不多该买菜了,就送他回来了,买完菜回来他就在屋里了,我先头没觉意,一直到做好饭了见他还没出来,想进去看看,结果发现门反锁了,我怕出事就想着告诉你一声……”

  周晓白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说道:“是该这样。对了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你现在吃吗?”

“不忙,你先回去吧,你家也有个病人等着伺候呢,我这头没事了。”

  赵姨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老爷子那间房门,“可这……”

“没什么大事,我一会自己开门进去,你先回去吧。”周晓白坚持说道,他不想当着赵姨的面开门,万一老爷子正在屋里干着什么不对头的事情——例如嘴里叼着一块生肉或猪肝吃得津津有味,他怕赵姨害怕,更怕这件事就此传出去。

  雇主的命令当然是要服从的,赵姨走了,周晓白马上找到这间房的钥匙,捅进锁孔,做了深呼吸,然后缓缓打开了房门。

  第一眼看过去,一切都很正常,老爷子神态悠闲地靠在床上看着电视,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晓白松了口气,待要转身出去,忽然发现在房间中央位置的地板上有一抹怪异的红色,仔细看去,竟是一滩半凝固的红色液体!

  他的两只耳朵“嗡”地一下响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抖抖擞擞地走过去,认真瞧那滩液体,发现其中掺着零碎的几根毛发。是的,金黄色的毛发,他看的没错。那么,地上这滩红色的确定是血无疑了。

  老爷子究竟又杀害了什么动物?周晓白双腿有些发软,他连从屋里退出来都忘了,就站在门后给赵姨打去了电话。

“赵姨,我叔下午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带回来什么小动物?”

“小动物?哦哦,有一条京巴狗!先头他晒太阳时那狗就跟他玩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回去的时候那狗就跟他上楼了,我赶也没赶走,跟他进屋去了,我当时想有狗陪它玩一会儿也好,等我买菜回来再给它放出去的……”

  后面她说什么周晓白没兴趣听了,他无力地放下手机,目光在屋内搜索了一圈,没发现哪里有死狗,屋里也几乎没有能藏下这么大东西的地方。

  他大概是把它扔了,总不能整个都吃了的,一想带他生吃狗肉时可能的情景,周晓白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定是知道他那疼他爱他的“女儿”走了,家里只剩下自己这一个明白人,所以不用费劲心思去伪装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更何况有这么好的一份“食物”自己送上门来,上次是猫,这次是狗,下次又会是什么?

  周晓白觉得自己必须得有所表示,起码得说点什么,警告他不要再做这种龌龊而又可怕的事情,事到如今,对老爷子的恐惧倒在其次了,他当时最直接的想法是:这是我的家,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都不许把我家弄得跟屠宰场似的,从小到大我都有孤独症王子病,不管是谁,只要你来我家,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跟任何亲戚都没有来往,也没人来打扰我,所以趁我没赶走你之前,你赶紧滚吧!

  他冷冷地瞪着老爷子,在心里发表了这一大通抱怨的话,但想归想,真要让他说出来他还是有些顾忌的,他害怕惹恼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怪物,因此真的开口时,他只是问了短短的一句话:“你把狗给吃了?”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好吧,你承认最好了。周晓白深吸了一口气,又问:“没吃完的呢?”

“扔了。”

  这是老爷子第二次开口说话,周晓白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开口,看来他真是毫无顾忌了,周晓白的气势有些消沉下去,讷讷地说了句:“你为什么这么做?”

  老爷子转过脸来看他,“我饿了。”他说。

  这时从电视机里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杀了他,快点,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周晓白的心开始颤抖了,“你饿了就应该吃饭,如果……”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失去接着说下去的勇气了,还有一方面,他觉得跟他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他不是已经回答了吗?——“我饿了”,就是这样,我就是爱吃活的动物,爱喝它们的血,你能把我怎么样?

  周晓白仿佛听见他这样说,他低下头,默默退到门外,带上门,径直回到自己卧室。

  我该怎么办?他一遍遍地心里问着这个问题。每问一次,沮丧和无奈的情绪就会增加一分,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个自己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他不得不问,却又实在想不到一个好的答案。

  有那么一会儿,他真想直接把老头扔到某个垃圾场去,那里多的是老鼠和流浪狗,只要他想,他可以把它们全部抓来吃掉,自己落得眼不见心不烦,皆大欢喜。然而他可以想象到喻妮潘回来见不到她那可爱的老爸时的情景,肯定不能实话实说,那么骗她说老爷子走丢了?

  不不,不能再假想下去了,这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自己必须忍受老爷子在这个家里继续住下去的事实,一直住到什么时候,他完全没有概念,他也用不着考虑那么久远的事,光是想到今晚这个漫漫长夜、他要跟老爷子单独相处,他的心就揪了起来,从前有喻妮潘在,老爷子尚且不那么安分(比如阳台上的死猫,周晓白实在想不到他是什么时候去的阳台,又是怎样捉到这动作灵敏的生物),如今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天知道这怪物会趁自己半夜睡着之后再干出什么事情来。

  透过窗户,周晓白看到外面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决定不能再呆着家里了,否则这会是一个失眠的夜晚。他必须出去,尽管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但哪里都好。都说家是最安全的地方,周晓白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今天、此时此刻,这个家在他眼中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这兴许也算是一种讽刺?

第14章我不是你爸爸(8)

  傍晚时分的闹市区十分热闹,身边人来人往,有人刚下班回家,有人正在去单位上班,有人要去吃饭,有人要去睡觉,有人要去找人睡觉……不管好的坏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周晓白觉得,只有自己没有。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去什么地方,也许应该到某个朋友家借宿一晚?可是他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选,作为一名记者,他人缘广泛,但真正算得上朋友关系的却没有几个,朋友多事情就多,周晓白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打扰,他也不喜欢打扰别人,所以他很少跟人深交。

  蒋小楼或许是个例外,还有一个叫刘超的富二代,周晓白跟他们是打小一起撒尿和泥长大的哥们,后来又上了同一所大学,感情自然比一般朋友不同,周晓白之前也想过去两人中的一个家里借宿,但他知道蒋小楼最近工作挺忙——好像在办一宗很重要的案件,他自己都不一定在家里过夜,还是不要去找他了。刘超那边倒是可以去借宿,但他毕竟不知道自己家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也不打算跟他说,所以,他缺少一个合适的借宿的理由。

  做什么事都要有理有据,这是他为人处事原则,就像做新闻一样,他从不对那些毫无根据捕风捉影的事情感兴趣。

  路过一家兰州拉面馆时,周晓白感到有点饿了,他晚上还没有吃饭呢,于是走了进去,打算一边吃点东西一边想着下一步的打算,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宾馆住一夜,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也许生意最繁忙的时段已经过去了,也许还没到,总之周晓白进去后只看到一桌客人,是一对高中生模样的小孩,坐在靠近大厅里侧的位置,看起来应该是一对小情侣,周晓白不想去打扰他们,于是选择了靠近店门的一张桌子,点了一碗大份的拉面。

  拉面的味道不够正宗,不过周晓白原本就不是奔着品尝的目的来的,他只想填饱肚子,他快速地吃着。偶然抬头间,他看到了一幕不太寻常的场景——

  餐桌对面的空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面容姣好,但脸色苍白,周晓白怀疑是被冻得,因为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看起来很薄的米黄色毛衣,抱着膀子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两片嘴唇冻得乌青,轻微地颤抖着。

“你能请我吃碗面吗?”不等周晓白开口,她率先说道。

  周晓白愣了愣,旋即转身叫服务员再上一碗拉面。

“我要大碗的,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你……”

“如果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等我吃完面好吗?”

  她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面吃干净,脸上才恢复了几分人色,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擦着嘴。这会儿周晓白倒不着急了,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主动要自己请吃饭,这事情挺好玩。

  他等着她开口说她的故事,不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果我是一个老太婆的话,你刚才会请我吃饭吗?”

“应该会吧。”

  姑娘伸手撩了一下刘海,冲他眨着眼说:“哎,你看我漂亮吗?”

“挺好的。”周晓白觉得她真是一个怪人。

“那么,能给我五百块钱吗?”

  周晓白发起呆来,不是在思考这件事本身,而是在想她问的几个丝毫没有逻辑性的问题——她长得漂不漂亮,跟自己借不借钱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白要你钱,呵呵,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今晚可以包下我。”

  周晓白震惊了,眼前这女的真的是“小姐”?看起来不像啊,如果真的是,那她揽活的方式也太别出心裁了,行行出状元,这句老话真没说错。

“如果你真的急缺钱用,我倒是可以帮忙,不过你要先说你要钱干什么用,我不太相信你是……干那个的。”

  姑娘抿嘴一笑,“我需要两百块买一件厚衣服穿,剩下三百坐火车回家。”

“回家?”

“我是上海人,我男人——从前的男人,是本地人,我跟他私奔来的,但我现在不要他了,我得体面点回去,不能让父母看笑话,可我身上一分钱没有,我在这儿也没一个可以帮忙的熟人,只好卖身……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这故事倒不算新奇,作为一个记者,周晓白已经见多了这种事情,他笑了笑,掏出皮夹,抽了五张一百的放在桌上。

  姑娘毫不客气地接过钱,冲他耸了耸肩膀说,“去宾馆吧,你带路,我对这不熟。”

“出门一直往前走过两条街,那一带有不少宾馆,你自己去吧。想买衣服的话,你可以直接去马路斜对面的地下商城,现在好像还在营业。”周晓比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姑娘一副诧异的模样回望着他,半晌,说:“我应该比一般的小姐漂亮吧?”

“跟这没关系,说好听点,我不想趁人之危。”

“没关系,我是自愿的。”

“那也得我愿意才行吧,我现在心情不好,对那种事没兴趣,你快走吧,晚点商城就关门了,这一带可没别的服装店了。”

  姑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是个好人,我就知道我没看错。”她说完站起来,转身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突然又推开门伸进半个身子看他。“忘了问你,你叫什么?”

“我……周晓白。”

  姑娘点着头,反复念叨了几遍,“我叫萧湘,很俗的名字,记住了啊,再见。”她朝他摆摆手,身子缩回门外,往对面的地下商城入口走去,这回没再回来。

  一个挺特别的姑娘,周晓白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可惜以后见不着了,不然交个朋友也不错,他就喜欢跟这种与众不同的人交往,不管男女,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可惜这种人不能经常遇到,所以他的朋友才会很少。

WWW.xiAosHuoTXT.netxiaoshuotxt。   姑娘走后,周晓白望着餐桌上自己那碗面感怀了一会儿,才想起刚才光顾跟那个萍水相逢的姑娘聊天,竟忘了吃饭,于是埋头大口吃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推开门,从他身边一晃而过走向店堂深处,他眼角余光扫见一双沾满黄泥的劳保鞋,没有抬头,不一会儿便听见一个操着皖北口音的男性声音说道:“老板,来一碗拉面,一瓶啤酒。”

“清真饭店,禁止饮酒。”服务员冷冰冰地答道。

  周晓白走了过去,伸手在这个正在发呆的中年男人肩膀上拍了一下,“三叔,我请你到别处喝酒。”

“哦,小周啊,你咋在这?”

“饿了来随便吃点东西,没想到遇到您老,”周晓白在他旁边的空座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您老什么时候来的许由?”

“今晚才到的,来走亲戚,饿了先垫吧一口,呵呵。”三叔不太自在地笑着。

  周晓白记得他好像说过他有个小舅子在许由,因此问道:“是来找你小舅子的吧?”

“啊。”三叔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他没来接你?”

  三叔又含混地“啊”了一声,可能也觉得有些失礼,忙没话找话地说道:“小妮他爸在你这还好吗?小妮呢?”

“小妮出差了,他爸……不太好。”周晓白收住笑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走吧三叔,你难得来一回,我带你找个好地方喝酒去,你看路对面那个饭店怎么样?”

“这……我就不打扰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走吧。”周晓白连拉带拽将他弄出了拉面馆。

  星级酒店的饭菜不见得比马路边那些大排档做的好吃,无非就是式样精致一点,颜色好看一点,人们到这里吃饭的原因也无非是因为它贵,上档次,说的调侃一点,吃的不是饭,是富贵。

  周晓白带三叔开了一个包间,点了几样乡下人没见过的菜,又要了一瓶五年陈酿的“古井淡雅”,包装实在精美——这种东西卖的本来就是包装。

  三叔小心翼翼地摸着酒盒上面的凹凸花纹,说道:“这酒得不少钱吧?”

“还好吧,两百八一瓶。”周晓白笑着说。

  三叔两眼瞪得牛大,半晌,故作生气地说道:“瞧你这孩子,买这么好的酒干啥,我一糟老头子哪配喝这酒,两百八十块钱打散酒够我喝一年的了。”

“也没什么,让您老尝尝鲜,到我这里来总不能太寒酸的。”

  菜上来之后,周晓白便给三叔倒酒,三叔本来就是好酒之人,嘴上说的再客套,见了好酒也免不了要多喝几杯,加上周晓白在一旁别有目的的相劝,很快半瓶酒下肚,老人家有了几分醉意,谈笑间也大方多了,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拘泥。

  周晓白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聊着聊着,故意将话题引到了喻妮潘的“父亲”身上。“三叔,你不是外人,不瞒你说,我刚一个人在对面吃拉面,就是让这老爷子给我吓出来的,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了。”

  三叔嘬了一口酒,点头说:“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人!”

“你怎么知道的?”周晓白忙问,毕竟当初去认领老爷子尸体的是他,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什么的也说不定,这也是周晓白请他喝酒的原因,他十分想弄明白如今在自己家里横行无忌的那个怪物的来历。

  三叔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当时我去领尸体的时候,他浑身光溜溜的,还是我给他穿的衣服,对了,你看到他背后那个洞了没有?”

  周晓白连忙点头,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是吧,我当时好奇往里看了,他连心都没有了……你想啊,心都没有了还怎么活?”

“可他真的活了。”

  三叔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才紧张兮兮地说道:“你不知道,那个洞里有东西,当时他活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要不我怎么连他家门都不敢进呢,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怪事……”三叔涨红的脸上现出一丝紧张的神情。

  周晓白也紧张起来,追问道:“你看到什么?”

“一条软乎乎的东西,就像是……电视里演的海里那个鱼叫什么来着?腿很多的那个?”

“章鱼?”

“可能是吧,就像这种鱼的腿那样,红扑扑的,从洞里往外伸了一下,然后他身子就开始发抖,有一袋烟工夫吧,就醒了,你说那能是啥东西?不是鬼蜕的就是什么精怪……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我们老家人见的东西多,有些事情不信不行的。”

  周晓白没听见他后面说什么,呆呆地望着桌上“古井淡雅”的酒瓶,心里想的不是鬼,也不是精怪,而是……寄生。

  老爷子身体里会不会寄生着什么怪物?他想起早年玩《生化危机》时的情景,用枪把丧尸的头打爆,脖颈里会出现一个树状的可怕生物。老爷子脑袋里难道也有这么一个东西?

  不,这不可能,即使按照科幻游戏和小说的思维来看这件事,老爷子也不像是被某不明生物寄生后的样子,因为他的身体不仅没有腐烂,每次吃过东西后面色还会现出与正常人皮肤无异的红润,他还会做很多表情、会说话、会看电视、会思考……这一切都表明他的身体是活的,头脑也是活的,光这一点就与科幻世界中的寄生论不相符合,那么,如果三叔看到的红色的“腿”是事实存在的,这又会是什么东西呢,是它造成了老爷子的死而复生吗?

  这些谜团光靠空想和瞎猜是不会有结果的,因此,周晓白向三叔提出了一个他最近经常会想到的问题,也许可以试着从侧面解开这些谜团:“听说,跟老爷子一起去新疆的几个人都死了,不知道这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像老爷子一样又活过来了?”

  三叔喝酒的动作突然梗住,像周晓白那样望着桌上的酒瓶半天没有动静,半晌,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是个好人,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来找我小舅子,也就是为了这件事,他就是上次跟你家小妮他爸一起去新疆的几个人之一……”

“不会吧!”周晓白的嘴快掉在下巴上了,“怎么这么巧?”

“不是巧,本来他们就是因为沾亲带故,才凑在一起做生意的,彼此也能放心些。我小舅子是在你们从老家接走小妮他爸的第二天活过来的,比他只晚了一天,别的人我没听说,就不知道了。”

“你小舅子现在怎么样?”

  三叔摇摇头:“他没小妮他爸命好,有你们伺候着,他家也是农村的,家里都觉得他是怪物,不吉利,把他扔在牛棚里待了几天,没想到他天天夜里偷鸡吃,家里人没办法,打算把他弄死算了,所以邀我过来帮忙办下丧事……”

  周晓白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惊道:“把他弄死?”

“本来他就是死人,户口本上也都销户了,有啥怕的?留着这个东西也是祸害。”

“那也不能……”周晓白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样吧,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他家看看?”首先,周晓白想确认他这个小舅子是不是跟自己的“岳父”现在一个样子,然后如果他们真把他弄死的话,他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例如他会不会死,死后会不会再次复活。

“这个……怕不太方便吧?”

“我只是去看个好奇,不会打扰你们办正事的,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三叔张口还想说什么,周晓白赶在他前头招呼服务员:“再上一瓶十年陈酿的古井贡。”

  三叔再没有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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