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标题看上去是多么沉重。无论好坏,遗产是一个人死后留给世界的东西——可能是精心收藏的物品,可能是这个人一生与他人打交道时所获得的帮助或者受到的伤害。临死时,人们往往很清楚自己的遗产,特别希望生命的结束不会给所爱之人带来太大的伤痛。有些人竭力为他人留下带有个人特征的纪念品;有些人主张利他主义,筹集资金,希望为素不相识的人减轻疾病的负担;有些人希望争取机会,留下特殊的“最后记忆”。无论人们采取什么行动有意准备自己的遗产,他们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他人的生活产生了多方面的细微影响。分享临终计划对许多人来说,给世界带来一些变化似乎是一个重要的人生追求,但要认识到我们给所接触的生命个体带来的改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很容易觉得自己的贡献无足轻重,拿自己与同龄人相比,认为自己缺乏价值。心理治疗师的作用是帮助人们重新评估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发现自己的本色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闪闪发光,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很欣赏。这本身就是治疗上的一种成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然后,有时候,命运会打开一扇门,难以想象的事情因此发生。“安静点儿!丹上电视了!”一家人挤到屏幕前,观看新闻里的年轻人和记者交谈。他神情轻松,笑意盈盈地介绍自己的兴趣是玩摇滚乐、打电脑游戏,还有照顾他的狗。他的面部表情很丰富,言谈举止泰然自若,口齿清晰、伶俐,你会以为他是一名年轻的管培生,或者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摄像机向后平移,运动员一样的宽阔肩膀映入眼帘,随着镜头的进一步平移,他坐在电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完全改变了你的认知。丹在谈论死亡,谈论他可能会在0多岁时死去。他谈到他为死亡做的准备,尤其是他的“紧急医疗护理计划”,这个计划列出了在紧急医疗情况下,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时,经过他认真考虑的愿望。丹出现在电视上是因为在参加普及“预立医疗护理计划”(AdvanceCarePlanning)的活动。应采访者的要求,丹概述了他的病史。他生来就携带导致进行性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Duchennemusculardystrophy,DMD)的基因,自童年以来,这个病导致他的肌肉持续萎缩。最初,他可以和朋友们踢足球,后来他只能站在一边观看,再后来只能坐着轮椅去球场。现在,他依靠双手仅剩的一点力量控制电动轮椅。他预计0岁以后,胸肌会减弱,呼吸效力下降,意识逐渐模糊,生命逐渐结束。由于命运的又一个转折,进行性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给丹带来了另一种并发症:他的心脏也受到影响,并且有可能导致不可预知的心律变化,从而毫无预兆地猝死。大约18个月前,医生在发现丹患有心脏病后,建议植入一只除颤器。这个小小的电子装置可以震动丹的心脏,让它恢复活力。丹悲伤不已。1岁时,他问过妈妈,妈妈勇敢地告诉了他真相,自那以后,他接受了自己会比同龄人早逝的事实。随着体力逐渐减退,他适应了这种生活。他比谁都清楚这个身体会一步步让他早逝。可是,突然死亡?死亡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随时可能发生?可以想见,丹被搞得六神无主。我的认知治疗服务是针对因危及生命的重病而心慌意乱的人,因此,在这次电视采访之前的一年,我遇到了丹。他是被一个心理健康小组转介过来的。这个年轻人因为身患两种绝症而逐渐走向死亡,且有自杀倾向,他们很困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丹重获活下去的意愿。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是丹和父母来到我在临终安养院开设的认知行为治疗门诊。我看着他自信、轻松地操纵着轮椅,技巧娴熟地绕过障碍,在陌生而狭窄的门道上穿行。我扶着门,丹进了诊室,把轮椅停在桌子旁边。我给他提供了一把安乐椅,但他不想费劲地从轮椅上起身下来。我们面对面坐着,我问他我可以帮什么忙。丹耸耸肩,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我不知道”,并伴有相应的面部表情,其中透露着绝望和怀疑。他埋着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把电动轮椅上。丹是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背阔的年轻人,如果基因组合有所不同,他可能是橄榄球运动员或者摩托车手。金红色的头发卷曲在T恤领口。由于待在室内,不见阳光,光滑的皮肤有些苍白,覆盖着已经不再听从大脑指令的肌肉。这种病只影响肌肉,丹的感觉和思维完好无损。虽然心灵被拘禁在一个逐渐抗拒自己意志的身体里,我感觉丹仍然能够利用智力施加意志。我希望理解他、帮助他,但这只能在他同意和我沟通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他那口齿不清的言辞中表达了一种拒绝和不情愿,身为医护人员和母亲,我熟悉年轻人会通过拒不配合来强加意志的能力。只有丹才能决定是否接受我作为他的团队成员。一阵沉默后,丹低着头,只是抬起眼睛看我。发现我也看着他后,他又把目光朝下。我问道:“丹,你是自愿来这儿的,还是被人强行带来的?”丹抬起头,耸耸肩,告诉我他是主动来的。“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期待吗?”他又耸耸肩,又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我感觉如履薄冰。他会让我了解他吗?我问道:“是去家里看望你的普维斯先生帮你预约的,你知道吗?”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别处。我准备加快对话进度。“我想,他不知道怎么更好地帮助你……”丹的脸上缓缓展开顽皮的笑容,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吓到他了吗?他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你想吓唬他吗?”“没有,不过他想办法了解情况的样子很逗。”可以想象,那个可怜的精神科护士被这个身患两种致命疾病和自杀性抑郁症的年轻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当现实进展到什么样子时自杀的想法会出现呢?我看到丹身上有一种相当成熟、黑暗的荒谬感,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对话的切入点。“所以,丹,你告诉他你想死,他的反应如何?”我想了解接受致命疾病与怀有自杀想法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在哪里。丹歪着头,摆弄着轮椅的操纵杆,身体向后一仰,直视着我说:“嗯,他想让我放弃死的念头,但他知道我得了绝症。所以,我想他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点点头说:“你说自己想死的时候,你是说你想让疾病结束生命,还是说你想早点儿结束自己?”丹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单刀直入。“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但我希望想出某种办法。”“你有什么想法吗?”“我想过把轮椅开到湖里去。但是我怎么去那儿呢?如果电池进水了,轮椅可能会停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一起思考丹的困境。我挑衅地问他:“我在想,电池有没有可能先把你电死?”他笑了。我感到我们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于是,我提出下一个问题时,眼睛直接看着他。他也回应了我的注视。“丹,你喜欢什么?”丹琢磨这个问题时,用操纵杆调整坐姿。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告诉我他过去喜欢两款电脑游戏,他在游戏中认识了他的朋友,他们或竞争或合作,一起解决问题。在其中一个游戏中,他驾驶着一辆车;在另一个游戏中,他有一个可以奔跑、跳跃和战斗的化身,一个由丹的思想驱动的强壮身体。他喜欢向朋友提问,和他们一同思考、协作和在线对话。那会儿,时间过得一点儿都不浪费。我问丹,玩游戏好在哪里。他不用思考就给出了回答,他说在游戏中,他和朋友旗鼓相当。他能参与竞争,能取得胜利。基于我对那几款游戏的有限理解,以及我独特的行医风格,丹把我纳入了他的团队,让我试一试。他其实口齿很伶俐,而且聪明;他很快就认识到与抑郁症周旋是一种“心理游戏”,而且他非常擅长。在情绪低落的日子里,他总是会耸肩、说话叽里咕噜。我模仿他叽里咕噜说话时,他叹了口气,然后咧嘴笑笑,和我一起继续游戏。我们用认知行为疗法公式来描绘他的痛苦,画了一幅图(见图5-1)。图5-1 丹的痛苦图在连续几周的认知行为疗法常规治疗中,丹和我发现他有很多自责的念头,让他觉得自己很糟糕。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是一个自私的儿子、刻薄的兄弟和卑鄙的朋友。这些都是抑郁症患者的共同特征。他们沮丧的大脑会淡化积极的一面,急切地接受任何一件消极的小事,把它们鼓吹成巨大的破坏性陷阱。这就像丹的电脑游戏中那个魔法师施放的恶毒咒语,他需要一个“心态均衡”护身符,恢复他对潜在积极因素的意识,保护他抵御绝望的恶龙。丹对自己遗传了带有缺陷的基因心怀怨恨,他的情绪转折点是在发现心脏开始有并发症之后。他拒绝使用除颤器,把心脏病研究小组搞得惊慌失措。他的逻辑是,心律失常导致的猝死可以免得自己慢慢等死。想想看,一个自杀性抑郁症患者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的死亡呢?他的这一推理听起来无懈可击。作为认知行为治疗的一部分,丹在家里做了活动水平试验。他发现活动得越多,不快情绪就越少。抑郁症患者几乎都是如此。丹面临的挑战是,在随意动作仅限于最低限度的手臂(他连抬手挠自己鼻子的力气都没有)、脖子和脸的运动,手的运动能力只够调试电动轮椅和Xbox开关的情况下,如何找到让自己忙碌起来的方式。不过,他还是挺身迎接挑战。丹以写心情日记的方式记录努力的效果。他又开始玩电脑游戏,恢复了对摇滚乐的兴趣,甚至还参加一些现场演出;他聆听喜欢的音乐,和朋友一起看电影,和家人一起去餐馆。一旦发现情绪低落,他就让自己忙碌起来,遛狗、逗猫、唱歌。随着丹情绪的改善,我们又回到了控制问题上。他知道自己的预期寿命很短,不太可能看到自己活到0多岁的样子,而且他活得越久,就越虚弱,越依赖别人。他背后有一对坚强的父母作为后盾:他像一个自主生活的成年人一样,住在专门改装过的房间里,使用Xbox控制灯光、温度和百叶窗。他妈妈、护工和一个同龄朋友为他提供必要帮助。他的父母设法让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比如深夜坐着轮椅和公共交通工具,与朋友一起参加摇滚音乐会,或者看电影。对丹来说,医院,那就会失去对生活的控制。突然间,家人所有关于照顾他、训练他的做法都派不上用场了。好心的工作人员要么不听他的,要么以为他不能运动是脑损伤所致,让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喜好。医院,害怕住院,害怕发生危急情况时被迫靠呼吸机活着,因为如果没有它,自己本可以平静地自然死去。只要能待在家里,尽可能舒服地生活,出现危机时有人能提供必要措施,丹就心满意足了。他无法忍受的是,医院团队在危急时赶到现场,进行干预,妨碍他自然死亡。因此,在成功地让丹重拾生存意愿之后,我们必须计划如何很好地管理他的死亡。心脏骤停之后,如果迅速死亡,就可以避免住院,所以丹仍然拒绝使用除颤器。他宣称这“不是自杀,只是自我保护”,他的家人接受了这个疯狂的逻辑。他还要求“不做心肺复苏”,所以没有人会违背他心意实施复苏术。做出这些决定都经过开放而微妙的对话,丹仔细考虑了各种选择。他那伟大的父母希望儿子活得越久越好,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除颤器、呼吸机和整个重症监护室搬回家,但他们支持儿子的决定。父母如此勇敢地把权利交给儿子,支持儿子的自主选择,爱子之心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做的下一件事是制订“紧急医疗护理计划”。我们在计划中描述了丹的病情、他对自身病情的理解,以及在紧急情况下,他希望接受怎样的处置。我们明确表示,丹患有重病,死亡风险较高,医院,而是希望所有的医疗护理都以舒适为目标,并且在家里实施。他希望尽可能保持意识清醒,以便与人交流,但是,如果他感到非常害怕,或者出现严重的症状,他希望优先处理症状,而不是优先保持意识清醒。我们表达了丹经过深思熟虑的愿望,即便我们知道有心脏停搏的可能,也不给丹做心肺复苏。我们声明他不希望使用呼吸机,出现紧急状况时,如果可以通过治疗逆转,只要可以尽快出院,那就住院治疗;医院团队无法挽救他的生命,那么他希望回家度过最后时光。制订计划的过程中,丹的许多专业医疗人员和护理顾问都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他的心脏医生针对在家里如何缓解心力衰竭提供了建议;家庭通气团队的顾问赢得了丹的信任,测试了他的呼吸能力,发现他还没有呼吸衰竭的迹象,并就日后若出现肺部感染提供了最佳处理建议;进行性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团队审阅了我们提供的治疗草案。在合作完成这份文件的过程中,我们将大量的专业知识融入这份精心设计的计划,以满足丹的愿望。完成这件事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到最后,我们对丹有了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计划规定在特定情况下,家庭医生、社区护士、救护人员、医院急诊室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还包括一个在家实施临终护理计划的规定,以及一盒供社区工作人员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药。所有计划都以“不做心肺复苏”为原则。现在的丹热爱生命,他对如何管理自己的死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他终于真正感觉到把生命掌控在自己手里了。在抑郁期间,丹最悲观的想法之一是“我活着是在浪费时间,一事无成。我不会留下任何遗产”。当然,他不可能没有遗产,他的家人是如此爱他,奉献了那么多。对他们来说,丹将永远与他们同在。但他的同龄人已开始在自己的人生之路大放光彩,丹和他们之间的反差会越来越明显。在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命运给了我们一个极好的机会。丹的“紧急医疗护理计划”和“不做心肺复苏”指令是预先规划复杂治疗的两种合作形式,无论患者在哪里接受治疗,他们的知情意愿都要得到尊重。通过这一计划,无论丹发病的时候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看电影,在英国的任何一个地方被紧急服务部门发现,他都有权得到同样的照顾。这在英国是第一例,而且地区的国民保健团队已经安排媒体发布这些文件,以提高公众意识,让患有重病的患者与他们的家庭医生、医院专家,当然还有家人,进行讨论。作为地区领头人,我要为报纸写文章,接受广播电视采访。但如果不是我,而是由一个口齿伶俐的患者接受采访,难道不是更有趣、更有说服力吗?而且丹和我很熟,邀请他不难。回到播出当天。丹的妈妈慷慨地为媒体敞开了一整天家门。丹接受拍摄、拍照和录音,他对自身疾病的深入讨论和对早逝的淡然吸引了记者。他解释了他的治疗计划和不接受心肺复苏的决定,阐述了公开讨论病情并详细计划未来选择如何赋予了他力量。广播电台、电视频道和报纸、推特上都是有关丹的报道。不到两周,该地区国民保健服务网站的访问量就增长了10倍。丹清晰、冷静、慷慨地分享他了生命的临终计划,改变了很多人的想法,他所融化的心比我所能说服的人多得多。最重要的是,进行性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团队的顾问打电话给我,说其他和丹情况相同的年轻人联系诊所,询问他们是否也可以和“丹做同样的选择”。虽然未来不可预测,但眼下的选择绝对正确。丹享受了剩余的生命时光,并帮助更多的患者思考、讨论和规划他们的临终关怀。尽管丹的死亡时间和身体状况仍然不可预测,但提前制订医疗护理计划让他有能力讨论自己的病情,由此帮助进行性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团队、心脏病团队和家人,甚至他自己,更好地了解他。提早和所爱之人进行这样的交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谢谢你,丹。唯一的牵挂死亡的特定时间是一个难解之谜。我们只可以预计时间不多了,而且,随着生命终点的临近,估计预期寿命会变得更容易,但有时候,死亡时间似乎不只与潜在的疾病有关。我们以为几天前就要死的人有的能一直坚持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或者坚持到其他重大事件的公布;有的人一直有家人陪着,可家人才刚刚离开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有的人本来有望活得更长一点,可是某个个人问题解决以后,一放松,就提前死了。现在正召开社区总结会。社区姑息治疗小组的专科护士在讨论本周见过的新患者,通常他们会应家庭医生或社区护士的要求去见这些患者。这些专科护士即“麦克米伦护士”,他们在姑息治疗方面接受过额外的培训,拥有专业知识,帮助初级护理团队上门管理患者在身体、情感和精神上的痛苦。症状特别难以控制的患者可能需要住院治疗。此时还是住院患者进行安宁疗护的早期阶段,麦克米伦护士在这儿有办公室,作为年轻的实习生,我可以参加总结会,有时候领导会委托我代他出席会议。今天我就是代领导出席的。下一个患者由玛丽安介绍。玛丽安充满活力,讲话幽默,带着浓浓的英国南部口音。鲍勃是一位隐居在城郊的一间简易出租房里的老人,那片地区很破旧。鲍勃是癌症晚期患者。他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拒绝接受帮助,玛丽安和他的第一次交谈是通过书信进行的。她从记事本上撕下几页纸。鲍勃的癌症是从舌头开始的,因此他的说话能力几乎已经丧失。玛丽安在他家门外提了一大堆问题,鲍勃通过信箱进行书面答复。交谈快结束的时候,鲍勃打开家门,放他的猫出来,从屋里飘来的恶臭几乎要把玛丽安熏倒了。但她还是在鲍勃的邀请下进了屋。玛丽安发现鲍勃的衣服虽然脏兮兮的,但穿着正式:格子衬衫,马甲背心,领带,松松垮垮、没有系腰带的裤子。他口腔发炎了,因为老擦拭,嘴唇是肿的;因为不断擦拭流出的口水,脸颊也红红的。玛丽安随鲍勃走进客厅,屋子里堆满了箱子和塑料袋,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玛丽安发现一个袋子里装着煮鸡蛋计时器,还有一个袋子里塞满了旧报纸。有些箱子里面装着垃圾,另一些箱子里装的显然是精心收集的物品。有些袋子里只有几十张沾满口水的纸巾。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间摆着一把老旧的软垫扶手椅,因为使用多年,椅子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一些地方被磨得光亮。鲍勃示意玛丽安坐,她毫不介意地听从指示,鲍勃则穿过堆满杂物的蜗居,去厨房端来两杯茶。茶杯上印着“英国铁路”的字样。他找出便笺簿,在上面写道:“可惜我家没有牛奶了。”鲍勃从厨房端出一把踏脚凳,在玛丽安脚边坐下,一边用便笺簿聊天,一边不停地用纸巾揩唾液。唾液滴到纸上时,可以看出鲍勃很沮丧,为了保证页面干净,他会撕掉那页纸,然后重写一遍,这样一来,他写字的时间翻了一番。通过交谈,玛丽安了解到以下几件事:鲍勃的嘴和脸颊一直疼痛;吞止痛药越来越艰难;猫是他的依靠。一年前,鲍勃的猫被一只狗狂追,随后跑进了他的公寓,当时它看起来大概6个月大。鲍勃刚做完口腔放疗,常常累得没有精力买东西、做饭,有时候连饭都懒得吃。猫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起来放猫出门;步行去超市买猫粮(他的新宠嘴很刁,只吃昂贵的东西,但他依然惯着它);他从收集的袋子里取出一条毯子,叠了一张床给它睡。但鲍勃拮据的经济状况意味着,这只嘴刁的猫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所以它整天在鲍勃的腿上蹭来蹭去,喵呜喵呜地叫,好让鲍勃奖励它一点饼干。鲍勃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爱戴,也从未感受过这种情谊。玛丽安带到社区总结会上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鲍勃的疼痛,还有他的猫。鲍勃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控制疼痛,但他不愿意住院,因为没有家人、朋友或者邻居可以替他照顾视如亲人的猫。玛丽安本人也很爱猫,也许这就是鲍勃信任她、愿意请她进屋的原因。但她自己的几只猫不会容忍鲍勃的小猫到家里做客,在鲍勃住院的几个星期,如果可以让那只机智的小猫到我家住,我需要的东西玛丽安都可以借给我……等等!我?我不喜欢猫!早年有只猫给我的身体和精神都留下了创伤。我还是算了!玛丽安的眼中噙满泪水。“那是一只长着白色爪子的小斑猫。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因为鲍勃买不起太多的猫粮。它有一张特别可爱的脸……”她把手指放在脸颊旁,比作猫的胡须,“你会喜欢它的!”尽管我一直说“不”,但玛丽安一直劝我。那天晚上,我精心挑选了一个最佳时机,向丈夫宣布,一只身体发育不良的斑猫要来家里寄住两周。不出所料,他也不太接受。不同于我,丈夫喜欢猫,从小也养过好几只。他反对的理由是:白天我们上班去了,把猫锁在家里,这太残忍了。第二天早上上班前,玛丽安亲自把猫送到我家,把猫笼子直接交给我丈夫,尽管他是个冥顽不化的人,但一旦遇到难以抗拒的力量,他一下就妥协了。所以这件事终于搞定了。鲍勃住在一间有4个床位的病房,玛丽安说,拒绝护士的帮助洗了一个奢华的澡后,他看起来“很棒”,换上了我们给他的睡衣,因为他自己的睡衣上面满是口涎和污垢。另外,他也同意让临终安养院的杂务主管帮他洗衣服。鲍勃把房门钥匙交给了玛丽安,请她把自己的衣服带来,并把所有的猫粮都交给我。两天后,玛丽安把鲍勃的衣服放在她自己的手提箱里,带给了鲍勃,他很开心这些衣服比他记忆中要干净得多,而且熨烫得好好的……玛丽安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帮鲍勃打扫屋子。有了猫后,我们家早晨的节奏一下子改变了。这个野家伙在厨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疯狂地跑耍了30分钟,我才把它抓回玛丽安的猫笼里。它每天都尿在不同的地方,把污渍搞得到处都是,我们每天晚上在刺鼻的线索引导下,玩起了“找猫便便”的游戏。难怪鲍勃的屋子那么臭。我每天早上会把猫带给鲍勃。它会竖起尾巴,在病房里游荡,嗅遍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跳到鲍勃的床上,蜷成一团,睡在他的枕头后面,发出温柔的咕噜声。鲍勃是一个很省心的患者。他彬彬有礼,待人友善,懂得感恩。由于他对纸张很考究,加上他书写工整,写字一丝不苟,所以我们跟他交谈花了不少时间。他愿意尝试以注射的方式代替服用止痛药,这样他就不需要吞咽药片了。随着疼痛的减轻,他开始在临终安养院里散步,臂弯里抱着猫,口袋里装着注射泵,但他很快就累了。他渴望有私人空间,想回到自己家,所以,来了两周之后,他准备出院回家。关于这件事,我得和鲍勃谈谈。我坐在鲍勃旁边后,那只猫跳到我的膝盖上坐着,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鲍勃在他的便笺簿上写道:“它喜欢上你了。”我莫名感到开心,它的叫声传递给我一种暖意。鲍勃写道:“你为它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家。”我笑着说:“这是我们的荣幸。”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这只猫喜欢上了一个小托盘,这是我丈夫做的,他知道猫喜欢什么,它喝牛奶时的咕噜声非常响亮,把家里的牛奶几乎都喝光了。鲍勃在便笺簿上写道:“它应该和你住在一起。”这对我而言可是“不祥之兆”。“鲍勃,你需要休息时,猫随时都可以回到我们那儿,但它是你的猫。我们不能带它走。它是你的家庭成员,”我说,“而且,我丈夫会认为是我说服你把它给我的。”鲍勃擦了擦嘴,我注意到他的唾液里有血丝。“把这个给你丈夫看,”他写道,“证明我的意图和你的清白。”他小心地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干净的纸,非常精确地把日期写在纸的顶部,然后认真地写道:我很高兴这只猫永远归你们。阿门。罗伯特·奥斯瓦尔德森那天晚上回家后,我们又把猫的事情讨论了一遍。我们那时还没有孩子,整天都不在家,晚上和周末经常需要随叫随到。我们要准备考试、写论文,真的不需要一只猫。我们采取了不同寻常的做法,两个人一起去临终关怀院探望鲍勃。鲍勃当时有点儿犯困,但看到我们来了,他让我去泡三杯茶,还要我把牛奶给猫拿来。我们再次说明,猫随时可以委托给我们看管,鲍勃点点头,抚摸着喵呜喵呜叫着的猫。鲍勃极力坚持,在“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猫会成为我们的猫。鲍勃对这个君子协定感到很满意。星期天晚上值班时,我接到临终关怀中心的电话。鲍勃心烦意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大喊大叫,他口齿不清,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太焦躁了,没有耐心用笔写下他想表达的话,甚至还抓起一把椅子扔向一名护士。在此之前,他的脉搏很快,体温上升,但他不让护士给他做检查。我开车5分钟就到了。鲍勃站在病房中央,只穿着睡裤。他的身躯消瘦、纤细,但在情绪紊乱的状态下,力气很大。为了让其他患者平静,并保证他们的安全,护士把他们转移到了休息室。我走进病房,和护士一起坐在鲍勃的床边,那只猫蜷缩在枕头后面,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我对鲍勃说:“来,和我们一起坐下吧。”他把一个茶杯从房间那头扔过来,我猫腰躲开了。我把猫抱到柜台上。“来摸摸它,”我建议道,“因为我差不多快要带它回家了。”鲍勃跺着脚冲过房间,抓起猫笼,像拿着件武器一样摇晃着,然后把它放在床上,令我吃惊的是,猫一下跳了进去,躺了下来。鲍勃弯腰关门时,只见带血的唾液从他脸颊上落下来。他脸颊的皮肤是深红色的,肿得很厉害,红通通的,像月球表面一样看起来坑坑洼洼的。我说:“鲍勃,你的脸看起来很疼……”他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挥了挥拳头。他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他的痛苦不满?或者对他的状况不满?他重重地坐到床上大声哭了起来,他想说话,但我们完全听不懂。我摸了摸他的手背,他把我的手甩开,粗暴地把猫笼子推到我身边,手指着门。毫无疑问,他让我把猫带走。我和护士把猫带出病房,来到走廊。我们可以从这儿监视鲍勃,而又不会再激怒他。脸颊开始红肿,加上高烧、心率加快、情绪激动,这一切表明鲍勃脸部肿胀、有细菌感染。这是公认的头颈癌并发症,通常伴有严重疼痛,发烧引起的头脑昏乱令他焦躁不安。我从走廊里看到红肿已经蔓延到鲍勃的耳朵和脖子,想必极其疼痛。他需要注射大剂量的抗生素,很明显,在他目前攻击性过强的情况下,我无法给他做治疗。如果我可以给他一种温和的镇静剂,让他平静些,不那么激动,我就可以把针扎进静脉,治疗感染、发烧和不断加剧的疼痛,但他无法吞咽。我怎么才能帮他?我在琢磨这个想法时,鲍勃突然出其不意地躺到床上睡着了。护士和我过去看他。他的脸颊明显肿了起来。我们碰碰他的胳膊,他动了一下,但没有缩回去,也没有睁开眼睛。我请求他允许我打一针,但他把胳膊拿开了。“我想,鲍勃希望我们停止治疗,”护士说,“他受够了。”看来她是对的。我打电话请领导进来评估情况。这时,鲍勃的四肢开始抽搐,呼吸也不规律。领导指出了可能导致鲍勃抽搐的几个原因,担心他可能有痉挛的危险。然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给他服用阻止抽搐的药,防止他昏厥。直肠给药似乎是唯一的办法。直肠有丰富的血液供应,通过这种方法给药,起效很快。在法国,即使在家里,这也是一种常用的给药方式。然而,在英国,我们很少使用这种非常有效的方法。我不确定鲍勃能否理解我们这样做是想帮助他,但在他如此状态下,征求他的同意是不可能的。怀着沉重的心情,我和护士准备了一个小号的注射器,打算给他注射一剂预防晕厥并有一定的镇静作用的药。两个护士和领导联手按着鲍勃的身体,我得以轻轻地把注射器放进他的直肠,然后把药喷进去。他扭动着身体,嘴里嗷嗷喊叫,感觉他很难受。我哭着说:“对不起,鲍勃。这真的对你有帮助。我们只求可以帮到你。”不一会儿,事情就办好了。不到5分钟,抽搐就停止了;5分钟后,安静的鲍勃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我们把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静脉。建立经脉通路后,无须进一步经直肠给药。我把猫带回了家。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主要护理鲍勃的注射口。在这段时间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偶尔醒来时,他会给猫一块饼干,猫发出喵喵的叫声,他轻轻抚摸它的身体。抗生素减轻了红肿,缓解了疼痛、体温恢复正常,但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好转。我们已经观察到他的精力水平已不如以往,他已经处理好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未来谁来照顾自己的猫。这个问题如今已解决,所以他准备休息了。在那个烦人的周末之后第三天,鲍勃去世了。他没有死在家里,他死的时候,猫就躺在他身边。我从鲍勃的最后时光中获得了一点启发。由于没有近亲,没人为他做死亡登记,也没人为他安排葬礼,所以临终安养院承担起这些任务。我第一次前往当地的登记处,递交死亡医学证明,这项工作通常是由家属做的。登记处的气氛不太和谐,既有喜气洋洋的新爸爸,也有沉默不语、新近丧亲的亲属。我递上证书,向职员解释了情况,然后坐下等待。结果,登记处主任从她的办公室跑出来,像老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啊,曼尼克斯医生,好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我们一直在
转载请注明:http://www.dongyanshenjing.com/bcsjsszz/10697.html